霜降这一天,雨停了。
公路两旁枝丫上的叶子都掉光了,冬天即将来临。平县只有一条河,从内陆镇向东流过来,因着雨水的缘故水大了不少。或许是因为太冷的缘故,平静的河水不由地透着几分悲伤之意。
赵卉和任平并肩走着,两人没有说话,一路顺着河流的方向走去。
“想吃卤肉面吗?”许久,任冰轻声问。
赵卉转过头来看向任冰,顿时想起三十年前。那时他才十二岁,路过卤肉店时眼巴巴地望着,赵卉看懂了他的心思,从口袋里拿出一沓又旧又皱的一块钱、五毛钱,冲他笑着道:“想吃卤肉面吗?姐姐有钱!”
一晃,他都这么大了!赵卉还是像当年一样习惯性地抬手想抚摸他的头,只是现在他长高了,她就算踮起脚尖也勾不着。
任冰笑着看向这些年聚少离多、感情却越发深厚的姐姐,下意识低下了头:“勾得着了吧?”
赵卉笑出了声,眼泪也跟着涌了出来,在这冷冷的天气里,温热格外明显:“弟弟有钱了,这回换你付钱了!”
卤肉店里今天人不算多,姐弟俩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事情都稳妥吗?”赵卉问。
“嗯,很顺利。快的话过几天就尘埃落定了。”任冰很有信心道。
“那你岂不是……”赵卉心头一疼,眼中湿润,“是姐姐没本事,才让你不得不以身试险……”
“别这样说,在我眼里,你从来都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
任冰的一句话,不觉把赵卉逗笑了。
任冰也跟着微微一笑,转而道:“姐,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想着吃卤肉面吗?”
赵卉摇摇头。
“因为我最后一次见到爸爸那天,他带着我吃了一顿卤肉面,还跟我说,吃完这一顿下次带我吃其他口味的,我一直在等。你那天出现在乡下老屋门口,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以为是爸让你来接我,我日思夜想的卤肉面终于来了。谁知道,竟是那样的事情……”任冰话还没说完,赵卉已经泪流不已,禁不住捂着嘴哭起来。
许久,两人的情绪才平复了些,赵卉顺着任冰的回忆想起了从前的事情:“妈妈每天都在盼着周末。从前我一下课,她就带着我去市场上淘买好吃又不贵的东西,只说等周末回乡下了就带给你吃,从来不肯让我动一下。织毛衣也是,总是先问我那个颜色好看,然后用最好看的颜色给你织。有一次我还为这件事情跟她吵了一架呢……”
任冰闻言,心头一酸:“你知道吗?我有时候很羡慕乡下的那些同学,他们虽然穷一些,但父母都在身旁。爸爸常说,等我长大了就把我接到梅东巷,每说一次我就梦见一次,毫无例外。”
姐弟俩沉浸在回忆里,将曾经拥有的那一点温暖放大再放大,在寒冷的深秋安慰着彼此。
原本他们会有一个美好的童年,原本他们的人生都应该圆满的,可就是因为秦路斌的一念之差,让他们成了无父无母的少年,从此走上了复仇的路。
所幸的是,他们没有被这段生活的黑暗所浸染,在光明的路上行走到如今,终于找到了机会为自己含冤三十年的父亲找回真相和公道。
任冰对赵卉说:“秦响那天在看守所里的口供我已经如实交给了警方,并要求跨地区审理案件,这样一来秦路斌的那些歪门邪道就彻底没了出路。这一次,秦响再如何挣扎也无法逃脱他应付的法律责任。对了,胡芸那里怎么样了?”
赵卉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好好的一个姑娘,要面对这样的事情实在残忍得很,好在她的父母开明,尊重她找回公道的心,没有被赔偿收买也没有劝她放弃,而是坚定地站在她身边,实在不容易。”
任冰点点头:“秦路斌交待了当年案件的始末,我已经将材料整理提交上去了。加上我们之前搜集的证据,不出意外的话,今天秦路斌那里就会有警察上门了。”
“那孙若那里呢?”赵卉问,“如果她执意不出庭指证,那岂不是白忙活了?”
“姐,你要相信法网恢恢、虽迟但到,从来都是邪不压正的,明白吗?”任冰道。
赵卉信服地点了点头:“对,邪不压正。”
任冰喝完最后一口汤,伸手握住赵卉的手,一字一句道:“等他们的事情顺利完结之后,我会带着所有材料去自首。事情的真相水落石出,但这其中我该付的责任也逃脱不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赵卉不忍心,任冰最终还是做出了这个决定:“就不能不去吗?”
任冰一笑:“我心里有数,不用太担心!”
赵卉点点头,“嗯”的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
平县医院三楼住院部。
秦路斌已经醒了两天了,但这两天里并没有见到秦太太的身影。
“太太呢?”秦路斌问陈秘书:“你跟她说了我醒了没有?怎么这两天都不见人影的。”
陈秘书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从他那天从梅东巷出来之后,就知道自己踏入了一个可怕的骗局。虽然他至今还不知道骗局为何而来,但已经完全失控了。
继任冰、赵大姐失联之后,秦太太也失联了。陈秘书不知道该如何跟秦路斌交差,如鲠在喉。
“说话呀!哑巴了吗?”秦路斌暴躁起来,因着平时骂惯了,丝毫没有大病初愈的意识。
还未等陈秘书开口,病房的门就被敲开了,从外头走进来两个警察同志。
秦路斌先是一愣,而后高兴道:“警察同志,是不是我儿子可以放出来?!”
两名警察神色如常,拿出随身携带的逮捕令道:“秦路斌因涉嫌强奸案,麻烦跟我们去一趟警察局。”
秦路斌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本以为他会挣扎反抗,却不想他却在思索片刻之后,冷冷地苦笑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一个月后,平县的街头巷尾开始热议起来。热议的焦点有两个:一个是有关秦路斌和秦响的两起诉讼案件将在同一天开庭,另一个是这爷俩竟然犯了同一个罪名。
“我就说他怎么这么好心,又是建广场又是建桥的,合着是做贼心虚,真是白瞎了平县人这些年的称赞!”
“上梁不正下梁歪,当爹的管不住下半身,教出来的儿子自然也管不住下半身,倒也不出奇。”
“只可惜了赵阿木一家子,自己被毙了、老婆死了,剩下个女儿现在还没嫁出去。细算起来,秦路斌还是欠了人家。”
“你们说秦太太往后怎么办?过惯了富太太的生活,如今丈夫儿子都进去了,她还能快活得起来吗?”
……
孙若脱下了这些年习以为常的丝质连衣裙,换上了朴素的棉衣棉裤,带着墨镜穿过人群,听着街头巷尾的人有意无意间的议论。
今天是秦响开庭的日子。亲儿子上庭,当亲妈的不可能不去出席。
秦响从看守所出来,时隔十多天之后终于重新见到了太阳,只是他此刻完全高兴不起来,他那位在他眼中从来无所不能的父亲并没有在开庭前给他带来好消息,为此他已经恸哭了一整夜。
阳光照在身上,秦响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同时又清楚地知道这样的温暖将离他而去。当他重新回顾自己当初意气风发、跟没事人一样走进看守所那会儿,不觉对当时的自己产生了满满的鄙视。
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明明作奸犯科在先、证据确凿在后,竟然还坚信自己能无恙脱身,简直是痴人说梦。
如果可以,他肯定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哪怕她胡芸是个仙女他都不会碰她一下。可是,现在这样想又有什么用呢?
想到这里,秦响不觉冷笑了一声,而后拖着重重的步伐往法院而去。
秦响的案子很快就有了结果,人证物证俱在且清晰,这次任凭谁也无法将黑说成白,他只能乖乖接受来自法律的惩罚,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而另一端,秦路斌到现在都不敢相信站在法庭上承认当年那场犯罪事实的人是他自己。
“单凭现在的材料是不足给我定罪的,你们连受害人都没有找来,凭什么让我认罪!”秦路斌一脸不服。
一席话,顿时让审判过程有些停滞。法官倒是淡定得很,转身对助手说了些什么。助手点头明了,随后起身出门处理去了。
秦路斌不相信孙若会出来指正自己。他坚信的理由有三,一个是他虽然当年强暴了她,但也娶了她,只是将夫妻之实往前赶了赶,说到底她并没有吃亏;二是孙若为他生下了秦响,这些年家庭和睦得很,她也当了许多年的富贵太太,绝不会自讨苦吃;三是他们好歹也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年,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便没有爱情多少也有点亲情,孙若绝不会置他于死地。
这三个坚定不已的理由让秦路斌知道自己不会有事。
可就在下一瞬,法庭的门缓缓被打开,从外头走进来一个人,带着墨镜穿着会朴素的棉衣,一步一步地朝证人的位置走去。
秦路斌看清楚来人,顿时火冒三丈:“你来干什么!回去!”
孙若没有理会他,摘下墨镜后也没有与他有任何目光交流,只道:“抱歉,隔壁三号庭有案件,刚刚结束。”
法官点头:“证人孙若,现公诉机关指控秦路斌涉嫌1993年发生在平县建材厂的一起恶性强奸案件,据悉你是本案的受害者,可有误?”
孙若思索了许久后,抬头看向法官,面容憔悴道:“是,我是本案的受害者。我今天来,就是作为证人证明当年发生在建材厂的那起案件里,赵阿木是被冤枉的,秦路斌才是真正的罪犯!”
秦路斌闻言,顿觉不可思议,同时也知道此时再无回旋的余地,只瘫坐在原位,黯然闭上了眼睛。
审理过程很顺利,临近结束时,秦路斌终于开了口,问道:“孙若,你为什么这么做?凭心而论,这些年我对你怎么样?你为什么非要置我于死地?!”
孙若没有看向秦路斌,低头思索了一瞬道:“如果不是你,我今天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当初秦路斌信誓旦旦地为她力排众议,将建材车间封了起来,这一封就是三十年。时间长到连孙若自己都想不起来那个车间长什么样子,却终究封不住真相,最终还是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孙若擦干了脸上的泪,带上墨镜和围巾,毅然转身离开了法庭。
………………………………………………………………………………………………
半年后,平县后山的公墓。
上午十点,赵卉把任冰从看守所里接了出来,借着热辣辣的大太阳给他驱了晦气,而后马不停蹄地带着任冰来到了赵阿木和沈玉的坟前。
“爸、妈,我和弟弟来看你们了。”赵卉带着任冰上了香,心中满是无尽的思念。
任冰看着往年都打扫过的墓碑,心中多少有些感慨。这么多年,积压在心头的仇恨终于得以昭雪,只是眼下占据心头的不是喜悦而是满满的遗憾。
这是个迟来的深秋,如果当时就能水落石出的话,如今也该承欢膝下了,那该是多么美好的日子!
许久,两人没有说话,直到下山的时候才攀谈起来。
“过去这半年,胡芸来看过我,说感谢我为她寻找证据坐实了秦响的罪证,还她公道,也多谢你当初第一时间报警,才不至于让他逍遥法外。”
赵卉有些懵:“我报警?这事儿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报警应该另有其人。”
“不是你?”任冰闻言微微皱眉,不仅觉出几分蹊跷。不过此事已无关紧要,任冰懒得再去细细追究。
不一会儿,任冰又问:“对了,我一直没来得及问你,你那会儿哪儿来的男式旧工装?又是怎么挂在医院窗外的?也多亏了那件工装,秦路斌才彻底相信了黑影的玄虚。”
赵卉又是一愣:“什么旧工装?那天晚上我没去医院,你这说的都是些啥?”
任冰也跟着一愣:“这也不是你?那会是谁……”
任冰把整个事情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又把这次来平县遇到的人都翻了出来,顿时心头有了答案。
赵卉见他不觉点头,忙问:“你知道是谁了对不对?”
“嗯,除了他我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任冰道。
“谁?”
任冰摇摇头:“既然他不愿意说,那就这么过去吧。毕竟如今这个结果应该也是他想看到的。”
第二天,任冰随着赵卉回家,按照此前的约定带着她一块儿回深圳。
赵卉很高兴,自从父母遇害之后,她就一直找不到家的感觉,虽然有任冰在,但却距离甚远,自己独自在平县住着,难免孤独无依。现如今能和自己唯一的亲人守在一起,半生的孤独也算正式落幕。
第三天,任冰带着赵卉前往高铁站,却在那里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任冰没有告诉赵卉自己见到了什么人,只说要上洗手间,而后朝着那人走去。
“陈秘书这是出差还是旅行啊?”任冰笑着问。
陈秘书一愣,转过身来看向任冰,颇有些意外但眼神中透着欣喜:“你没事儿了?”
“没事了。准备回深圳了。”任冰道。
“好,好!总算是……”陈秘书一顿,没再往下说。
“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对吗?”
陈秘书又一顿:“对……对。”
“为什么帮我?”任冰开门见山问道。
“你说什么?什么帮……”陈秘书含糊道。
“秦路斌在医院的时候,只有你和我在。那件带血的男式旧工装不是我挂在窗外的,除了你还会是谁?”
陈秘书闻言,没有说话。
“整个案件的起源就是胡芸的事,这件事赵大姐说没有报过警,当时厂区的监控有一段办公楼的影像被删了,还有那些被刻意放在面上的、条理清晰的排班表,”任冰淡淡一笑,“这些事除了陈秘书您能办到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有其他什么人了。”
陈秘书终于没再隐瞒,不觉笑出了声:“任律师果然聪明过人。有一阵子我还以为自己找错了人,现在看来果然还得是你!”
“所以……为什么要帮我?”任冰又问。
“秦路斌招认的口供里有几句是不对的。”陈秘书道。
“哪几句?”
“他说当时和赵阿木带着孙若前往医院的时候路上没遇上什么人,这是错的。”
“哦?”任冰追问道,“那应该是什么?”
“当时我八岁,自己跑出来玩,因为憋尿憋得厉害就躲在树林子里就近上厕所,却不想见到了他跪求赵阿木的情形、也听到了他们对话。赵阿木是无辜的,这件事我从头到尾都是知道的。只是我那时候弱小无力,又还是个孩子,实在没办法……”陈秘书叹了口气,“对不起!是我站出来太晚了。”
“不,不是你的错。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当时能不被吓坏就很不错了,更别说站出来说明什么。即便是有勇气站出来指证,也未必有人会采信,这很正常。我好奇的是,你为什么记了这么多年,非要还我父亲一个清白?大多数情况下,人们都会选择遗忘……”
“任冰,在我进建材厂之前,只是个在外流浪的孩子。父母离世早,没有人愿意管我,我甚至差点冻死在街头。是赵阿木,也就是你父亲在那个冬夜下班后给了我一碗热粥把我救过来的。
我记得他说,他有个儿子也差不多大,他看着我就很亲热,而后在建材厂给我找了个栖身的地方。这厂里人很多,但真正关照我的除了赵阿木没有其他人。后来我回到建材厂,就是为了找个机会把事情弄清楚,只是我实在能力有限……这才想起来找个厉害的律师。只是没想到你竟是赵阿木的儿子,也算冥冥之中注定的结局了。”
“谢谢你!”任冰由衷道。
“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压在心头的重担也卸下来了。”正说着,站台发布了检票通知,陈秘书笑着道别,“很高兴认识你,任冰,咱们后会有期!”
任冰也跟着笑道:“好,后会有期!”
赵卉见任冰远远地同人道别,回来便问:“那人谁啊?”
“一个朋友。”任冰道。
“还想唬我?”赵卉已然知道对方是谁了。
“既然人家不想说,那就这样吧。总归事情圆满落幕,其他的都不重要了。”任冰道,“走,咱们回家!”
本站所有小说为转载作品,所有章节均由网友上传,转载至本站只是为了宣传本书让更多读者欣赏。
Copyright 2020 浮生小说网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