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人的矫情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似一个巨大的樊笼,男女间的交往被困于传统观念与社会规范交织而成的框架之中,一举一动皆透着含蓄与拘谨,宛如被缚住了手脚的困兽。即便已定下亲事,可那社会环境与传统观念的重重枷锁,却如影随形,使得他们难以随心所欲地频繁相见或约会。

城市,是繁华喧嚣的舞台,车水马龙、高楼林立,商场影院中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而农村,生活则似一泓清泉,更为简单质朴。那里,没有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亦无那灯红酒绿的商场影院。现代娱乐设施与公共场所的匮乏,如同给乡村男女间的交往套上了一层枷锁,使其愈发受限。他们的日子,不过是围绕着农田的春耕秋收,家畜的喂养照料,以及邻里间那平淡如水的交往,周而复始,平淡无奇。

再者,社会对未婚男女单独相处的保守态度,宛如一道无形且坚固的屏障,冷冷地横亘在他们之间,泾渭分明地界定着交往的界限。在这道屏障的威压之下,见面或约会竟成了一种极为敏感之事,需慎之又慎,稍有差池,便可能被视作不当之举,遭人诟病。

故而,即便定了亲,男女双方也只能以一种含蓄、内敛到近乎压抑的方式,小心翼翼地维系着彼此间那如蛛丝般纤细的情感与交流。那时,男女相见的契机,全然依托于家庭的精心谋划与安排,哪有什么现代意义上的自由恋爱与随性会面,一切皆在那既定的轨道上缓缓前行,不容许有丝毫的偏离。

方月梅性子向来爽利,做事风风火火。平日里在村里,她说话行事都透着一股热辣劲儿,像爆炒的辣椒,噼里啪啦,直来直去,心里有什么想法,全一股脑儿倒出来,从不懂得拐弯抹角。可就是这样一个风风火火的女子,在传统观念这张大网面前,也难以挣脱那无形的束缚。

陈卫民呢,在村里人的眼中,可是个实打实的“文化人”。他肚子里装了些墨水,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斯文劲儿。走路时,步子迈得沉稳,身形挺直,就像时刻都在向旁人宣告自己的特殊。也正是因为这份自视甚高的“文化”做派,他对那些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传统规矩和礼数,尊崇得如同对待神明的旨意,一丝一毫都不敢违背。

方月梅和陈卫民,一个像炽热的火,一个似冰冷的水,性格天差地别,却都被传统观念这股强大得近乎蛮横的力量紧紧裹挟着,动弹不得。他们之间的相处,和村里其他的农村男男女女并无二致,即便已经定下了亲事,可在这无形枷锁的禁锢下,也只能在逢年过节、农忙时节,才有那么寥寥几次见面的机会。而每次见面,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让人窒息的拘谨。

当秋日的阳光洒下金黄的稻田,丰收的季节悄然来临。陈卫作为准女婿,头一回上门帮方月梅家秋收。这本是他在方家人面前展现自己、赢得好感的绝佳时机,然而,现实却大相径庭。

割稻子这活儿讲究个趁早,清晨的清爽劲儿最是适宜,干起活来也格外利落。可陈卫民呢,第一次来女方家干活,竟没了平日里那股子文化人的从容。

天还没大亮呢,就透着那么点儿微光,陈卫民就推着他那辆二八大杠出了门。不多会儿的工夫,就辗转到了方月梅家。他利落地把自行车在墙角支好,车把歪歪斜斜地靠在墙上。进了屋,脸上扯出点儿笑,朝着方月梅和她的家人打了个招呼,声音不高不低,慢悠悠的,透着股子漫不经心。

蒋方氏手脚勤快,不多时就将早饭稳稳当当摆上了桌。不过是些粗茶淡饭,米粥冒着热气,刚煮好的玉米和几碟咸菜摆在一旁。一家人陆续围坐过来,陈卫民也跟着坐下,眼睛在那些碗筷上扫了一圈,挑了副他看着还算干净的,拿起碗就去盛粥,那粥煮得浓稠,一勺下去,满满当当。他又夹了几筷子咸菜,便闷头吃了起来。

吃完早饭,天光也亮了几分,大家纷纷起身往田里去。陈卫民跟在最后面,不紧不慢地走着,到了田边,才弯下腰,双手慢悠悠地卷起裤脚,那动作,像是在进行一场精致的仪式,每一下都透着股子刻意的优雅。随后,他一脚踩进泥水里,泥水“扑哧”一声溅起些许,弄脏了他的小腿,他皱了皱眉,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好不容易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了田间,他站稳脚跟,伸手拿起镰刀,那镰刀在他手里,像是个不听话的物件。割了没几下,陈卫民便皱起眉头,撇嘴埋怨道:“这镰刀怎么这么钝,割起来费劲死了,该换把好的呀,这么干活多影响效率!”那声音,在空旷的田间传得老远。

方月梅停下手上的活,二话不说,几步走到陈卫民跟前,把自己手里那把用得顺手的镰刀递过去,轻声说道:“给,试试这把。”陈卫民接过镰刀,又割了几下,似乎还是觉得不顺手,可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该挑稻谷了,陈卫民咬咬牙,硬着头皮挑起一担稻谷,可那沉甸甸的重量刚一落在肩上,身子一晃,差点没站稳。脸上瞬间变了样,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紧接着便是抱怨连连:“哎哟!这也太重了吧!这担子怎么装这么满啊,要把人压垮了!”

田间的阳光洒在陈卫民身上,映出他脸上的烦躁与不耐。周围的村民们听到他的抱怨,不禁投来异样的目光。

方月梅皱着眉头看着艰难地挪动着脚步的陈卫民,自我安慰道:可能文化人都这样,干起这些体力活来就是娇弱些吧。就好像这么一想,心里头的失望就能消下去些。

当秋日的阳光逐渐变得炽热时,陈卫民愈发的焦躁起来,开始抱怨天气太热。陈卫民擦着汗:“这太阳也太毒了。”

与此同时,方月梅则熟练地挥动着镰刀,轻松地挑起一担担稻谷,脚步稳健地穿梭在田间。如此鲜明的反差,让陈卫民的表现相形见绌,可他却浑然不觉。

一旁的方阿福,看着陈卫民那副有气无力、干啥啥不行的样子,再瞧瞧一旁干得热火朝天的方月梅,心里头就跟堵了块石头似的,别提多不是滋味了。他不禁暗自叹息:“连个女人都不如!”

听着陈卫民一连串的抱怨,方月梅就跟吞了个没熟透的柿子,卡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

她看着陈卫民那副磨磨蹭蹭的样子,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浑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要是搁在平时,谁在她眼皮子底下干活这么拖泥带水,她早就撸起袖子,扯着大嗓门,把对方数落得无地自容。

可现在,她站在陈卫民跟前,手心里全是汗,两只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都快抠进肉里去了。她张了张嘴,那些能把人骂得狗血淋头的话就在嗓子眼,可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心里清楚,自己已经认定了陈卫民这个对象,要是这会儿暴脾气一上来,把人给得罪了,这亲事说不定就黄了。到时候,村里那些三姑六婆的唾沫星子,还不得像洪水一样把她淹了?她们整天东家长西家短,嚼舌根的本事比谁都厉害,要是知道她在对象面前发了火,那还不得把这事传得满村风雨?她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在农村,名声可是天大的事儿,比命还重要。村里的人,眼睛毒,嘴巴更毒,谁家有点风吹草动,转眼就能传得满村皆知。

哪家的媳妇干活偷懒了,哪家的小子对长辈没礼貌了,这些芝麻绿豆大的事儿,都会在村里迅速传开。一个人的名声要是坏了,在村里就寸步难行,走到哪儿都能感觉到别人异样的目光。孩子上学,可能会被同学嘲笑;家里办事,也可能没人愿意帮忙。这名声,就像一把无形的枷锁,紧紧地套在每个人的脖子上,让人丝毫不敢放松警惕,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自己的名声给毁了。

一想到这儿,她硬是把那股冲到嗓子眼的火气咽了回去。

方月梅的两个哥哥,平日里就对妹妹的婚事格外上心,今日一见陈卫民在稻田中的表现,心中自然是生出了几分不满。方大山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方二河,下巴朝陈卫民的方向一扬,低声说道:“二河,你瞧瞧这小子,哪有个干活的样儿?月梅要是真嫁过去,能有好日子过?”方二河咬了咬后槽牙,回了句:“可不是嘛,我看他就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主儿。这往后要是家里有点什么重活,还不得把月梅累坏了。”他们私下里交换着眼神,那份对陈卫民的不认可已经悄然在家族中蔓延开来。

忙碌了一整天,在方家吃过晚饭,陈卫民骑上自行车,摇摇晃晃地消失在夜色中。

方月梅的大哥坐在那儿,眉头紧锁,目光一直追随着陈卫民离去的方向,直到看不见了,才缓缓收回视线,落在方月梅身上。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好半天才开口道:“妹妹,这陈卫民……”话还没说完,硬生生地又咽了回去,那副模样,显然是对陈卫民今天在田里的表现极为不满,可又怕伤了妹妹的心。

方阿福坐在一旁的角落里,手中的水烟腾起袅袅烟雾,那烟雾在空气中弥漫,仿佛给这沉闷的氛围又添了几分压抑。蒋方氏忙着收拾家务,沉默不语。

“就是,你看他那副样子,连一担稻谷都挑不起来,真没用。”方二河憋不住了,站起身来,语气里带着几分轻蔑。

方月梅的目光在家人脸上一一扫过,看着家人脸上的不悦,心中一阵不安。陈卫民今天的表现确实让她失望,她在心里默默权衡着对方的优缺点,试图给自己找个说服自己的理由,可越想越觉得心里没底。

方二河见没人接话,更加来气,声音也提高了八度:“月梅,你可别犯糊涂,咱们家虽说穷,可也不能随便找个没用的男人嫁了!”

“我看呐,这门亲事还是得再考虑考虑。”方阿福终于开了口,他将水烟袋在地上磕了磕,发出沉闷的声响,“虽说他有点文化,可过日子,光有文化有什么用?乡下人过日子,得有力气,能干活。”

“爹,我心里有数。”方月梅说道。她的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