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霉斑与福尔马林

师范专科宿舍的霉斑在墙纸上蜿蜒生长，像一张不断扩张的青铜色地图。郭佳佳仰卧在上铺，盯着天花板上水渍勾勒的模糊轮廓——那形状恰似童年时在河滩默写的"佳"字。月光穿透发黄的窗帘，室友梳妆台上的香水瓶泛着冷光，将206室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牢笼。

三点十七分，她第无数次在腐臭味中惊醒。

生物实验室的福尔马林气息从记忆深处翻涌而来，混着童年祠堂青铜鼎的锈蚀味道。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枕下《教育心理学》的书脊，书页间忽然滑落几根黑色毛发——那是上周探望假沉时，黑犬在她衣襟蹭落的馈赠。

"又梦游呢？"下铺的王莉莉翻身嘟囔，镶水钻的指甲在夜色中划出流星般的轨迹。郭佳佳蜷缩进被褥深处，青铜色皮肤在冷汗浸润下泛着古籍金箔般的微光。走廊传来野猫厮打的尖啸，她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暴雨夜，假沉也是这样对着兽医站的铁门低吼。

晨光初现时，霉斑在墙纸上显出血丝般的纹路。郭佳佳将冻疮膏抹在皲裂的脚踝，药膏与青铜色肌肤交融，宛如给生锈的铜器涂抹养护油。镜中倒映的身影令她愣怔：烧焦的额发已长至锁骨，晨风穿过破窗掀起发丝，露出后颈那片更为暗沉的皮肤——像是被人泼了隔夜茶渍。

"郭佳佳！"教导主任的呵斥在操场炸响。她奔跑时散开的马尾被枯枝勾住，皮筋崩断的刹那，焦黄发梢如垂死飞蛾般扑棱散开。假沉突然从垃圾堆窜出，犬齿衔着半截脏污的红绳，绳结处还粘着食堂泔水的酸馊味。

生物课代表抱着标本瓶经过，福尔马林溶液里漂浮的青蛙内脏，与宿舍霉斑形成诡异的呼应。郭佳佳将红绳系在手腕时，发现褪色的朱砂线上沾着星点油墨——这或许是某个新生丢弃的祈福绳，就像当年母亲给她求的护身符，最终成了弟弟书包的装饰穗。

暮色中的解剖室格外阴冷。她清洗着蟾蜍标本，青铜色手指在防腐液里泡得发白。玻璃罐中扭曲的胎儿标本突然晃动，福尔马林气泡升腾的轨迹，竟与二十年前接生婆泼出的血水别无二致。假沉在窗外抓挠玻璃，爪印在霜花上刻出凌乱的公式。

"这黑畜牲倒是忠心。"实验员踢翻喂食的破碗。郭佳佳蹲身捡拾碎片时，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在瓷片上裂成七块——恰如七岁那年打碎祠堂供碗后被罚跪的夜晚。

深夜，她在值班室台灯下誊写观察日记。飞蛾撞击灯罩的阴影投在"条件反射"章节上，恍惚化作假沉追咬自己影子的模样。墨水瓶突然倾倒，蓝黑墨水在"巴甫洛夫"的名字上洇开，像极了那年被弟弟踩碎的《阿房宫赋》。

暴雨在柏油路面炸开青铜色水花，郭佳佳抱着假沉冲进宠物诊所。黑犬的眼角膜蒙着灰翳，爪垫裂口渗出的血珠在瓷砖上拖出断续红线，宛如那年雪地跋涉的足迹。

"安乐死吧。"兽医的镊子泛着冷光，"治疗费够买头小牛犊。"白炽灯管在诊断书投下栅栏状阴影，"犬瘟热"三个字正在"放弃治疗"的印章下窒息。

郭佳佳突然解开校服纽扣，锁骨下的烫伤疤痕在荧光中泛着青铜釉色："抽我的血换钱！"玻璃药瓶在托盘里叮当作响，假沉挣扎着抬头，舌头舔过她手腕上经年的冻疮——粗糙触感与十二岁那夜何其相似：

彼时暴雪封山，她抱着高烧的假沉跑到镇兽医站。老兽医用铜烟锅敲着柜台："土狗值当什么？"她掏出缝在棉袄内层的压岁钱，那是准备买《新华字典》的积蓄。

"先救它...我能抄书学字..."

回忆被现实撕裂。年轻兽医的瞳孔映出她扭曲的面容："人血不能给狗用。"消毒水气味突然浓烈，郭佳佳看见手术刀架上的器械泛着青铜冷光，与祠堂供器的锋芒如出一辙。

假沉发出呜咽，前爪搭上她膝盖。黑犬项圈的铁牌刻着"2000.9"，那是她踏入师范专科的日期。雨水顺着发梢滴进衣领，青铜色脖颈泛起细密疙瘩——与诊断台上黑犬竖起的毛发抖动频率相同。

"抵押这个。"她褪下银手镯掷向台面。这是入学时父亲给的"嫁妆"，内圈刻着"佳"字的篆体。兽医举起放大镜端详："纯度不够，抵三天住院费。"

深夜输液室宛如冰窖。郭佳佳蜷在硬塑椅上，看着葡萄糖液一滴滴坠入软管。假沉的呼吸在氧气罩下形成白雾，爪尖无意识抽搐着，在防腐地胶上刮出"沙沙"声。这声响与记忆中何其相似：

十四岁冬夜，她蹲在祠堂抄写被撕毁的作业。假沉用爪子帮她刮去青砖上的陈年积灰，爪痕在"人立圭表为佳"的刻字旁划出星图。月光穿过破瓦，将一人一犬的影子投在青铜鼎上，恍若上古祭祀的场景重现。

护士突然推门而入："12床家属续费！"郭佳佳摸遍所有口袋，最后掏出裹着塑料袋的饭卡。感应芯片在月光下泛着青铜色幽芒，这原本是她接下来半个月的饭钱。

假沉在昏迷中抽搐，输液的软管突然迸裂。郭佳佳扑上去按住针头，生理盐水混着血水浸透校服前襟。青铜色皮肤在血渍浸润下愈发暗沉，像博物馆里出土的带锈铜器。

"不如让它少受罪。"清洁工拖地时嘀咕。郭佳佳突然抓起处置台的剪刀，寒光闪过之处，一绻焦黄发梢飘落："押金！用这个当押金！"她将头发塞进标本袋，发丝间还粘着生物实验室的福尔马林味道。

凌晨三点，假沉体温骤降。郭佳佳解开棉袄将黑犬裹进怀抱，青铜色手臂与黑毛渐渐不分彼此。值班医生推开门的瞬间，恍惚看见诊疗台上盘踞着青铜兽首人身的怪物。

"奇迹啊..."晨光中，老兽医摸着假沉渐稳的脉搏，"这土狗命比铜硬。"郭佳佳跪着擦拭地板上的血渍，发现自己的倒影与黑犬的影子重叠——恰似那年暴雨夜在河滩写下的"佳"字被浪潮冲散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