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破牖寒窗

初中教室的北墙裂着三指宽的缝隙,郭佳佳用冻疮膏罐子堵住漏风处。膏体混着粉笔灰凝成青灰色泥团,像极了祠堂青铜鼎上的锈斑。前排男生转身抢走她的蜡烛:"黑煤球省点蜡油抹脸吧!"火苗在朔风中明灭,将《醉翁亭记》的"林壑尤美"烤成焦黄的残卷。

假沉在窗外雪地刨出深坑,犬吠声撞碎玻璃上的冰花。郭佳佳摸黑誊写完最后一段翻译,钢笔水在零下十二度结成冰棱,把"在乎山水之间也"的"也"字冻成匕首般的锐角。

腊月十六,郭佳佳在宿舍偷藏了半截蜡烛。火苗舔舐《古文观止》书页时,北风突然掀开补丁摞补丁的棉被。焦糊味惊醒全寝室人,她额前蜷发在火光中蜷曲成诡异的青铜色线圈。

教导主任的竹鞭抽在床板:"女娃留什么长头发!"剪刀寒光闪过,烧焦的发梢混着冰碴落进搪瓷盆。晨光中,镜子里的人影额前参差如火烧后的麦茬,眼白在青铜色皮肤衬托下亮得骇人。

寒假补习班设在废弃粮仓,郭佳佳用化肥袋堵住漏风的窗洞。假沉趴在她开裂的胶鞋上取暖,黑毛间沾满麦麸与冰晶。母亲捎来的腌萝卜在书包里冻成冰坨,啃噬时发出的脆响,竟与当年父亲典当铜烟锅的动静别无二致。

某夜狂风掀翻屋顶油毡,暴雨裹着冰雹砸向煤油灯。郭佳佳扑向课桌护住课本,灯油泼在右手背,烫出的水泡日后结成青铜色疤痕。假沉对着破损的屋顶长嚎,声波震落梁上积尘,在《出师表》字缝里下起灰色的雪。

三月倒春寒,郭佳佳发现教室火炉总在轮到她值日时熄灭。男生们把最后的热水灌进暖壶,她握着冻裂的钢笔抄笔记,墨水瓶里的冰碴划破指尖,血珠在"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句子里绽出红梅。

期中考试卷上的"62"分像把生锈的锁,班主任将她的作文《青铜志》甩向墙角:"成天写些妖魔鬼怪!"稿纸飘进积灰的扫帚丛,假沉突然冲进来叼走纸页,犬牙在"人立圭表"四字戳出透光的孔洞。

暴雨夜,假沉在粮仓门口刨出深坑。郭佳佳举着蜡烛冲进雨幕,见黑犬正与偷煤的混混对峙。青铜色手臂在电光中泛着冷芒,她抓起煤块砸向黑影,却误中假沉左腿。

假沉是郭佳佳养的第一个小狗。

兽医院铁门挂着"停业整顿"的牌子,她撕开校服给假沉包扎,血渍在"第三中学"的校徽上晕出暗褐色地图。归途上黑犬一瘸一拐,爪印在泥泞中拖出长长的破折号,指向看不见尽头的远方。

五月会考前夕,郭佳佳在厕所隔间偷光。蜡烛粘在窗台,火苗将玻璃上的冰花融成泪痕。教导主任的手电光刺破黑暗时,她正把《岳阳楼记》塞进内衣,滚烫的蜡油在锁骨烫出新月形疤痕。

"重点班名额要给守纪律的。"教导主任没收蜡烛时,假沉突然蹿出咬住他的裤管。郭佳佳趁机吞下含在口中的公式纸条,粉笔灰混着胃酸灼烧喉管,在食道刻下隐形的圭表刻度。

暑假补习班账本上的数字像困兽,郭佳佳跪在兽医站门口三天才赊到药。假沉舔舐她掌心的消炎粉时,母亲举着笤帚追到镇东桥:"畜生比爹娘还金贵?"

暴雨突至,铜钱大的雨点砸在青铜色手臂上。郭佳佳用身体为假沉挡雨,看见药粉在犬毛间凝成青色颗粒,恍若当年祠堂铜鼎剥落的锈屑。桥洞下的流浪汉吹响竹笛,调子竟与父亲典当烟锅那夜的梆子声丝丝相扣。

九月开学日,郭佳佳背着打补丁的书包踏上十五里山路。假沉追到村口老槐树,前爪搭着她膝盖呜咽。母亲拽着铁链将黑犬拖回时,书包带突然断裂,练习册散落处恰是她幼年默写《滕王阁序》的晒谷场。

暮色中,弟弟骑着新自行车掠过。车铃清响惊飞草间的蛐蛐,郭佳佳蹲身捡拾被碾碎的演算纸,发现"圭"字偏旁裂成两半,像被车轮劈开的青铜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