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玻璃迷宫(2005)

图书馆的玻璃幕墙将路青割裂成碎片。他站在台阶上,数到第九十九道裂缝时,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光洁的地砖上扭曲——磨白的牛仔裤膝盖晕着一片油渍,是今早在食堂打翻冬瓜汤的痕迹。风掠过梧桐树梢,卷起他手中的《西方经济学》,扉页夹着的抗洪纪念邮票被掀开一角,露出“1998”的邮戳。

食堂永远是战场。素炒冬瓜浮着可疑的油花,路青数到第七粒米时,身后飘来糖醋小排的焦香。“阿姨手抖得帕金森似的!”穿超短裙的女生跺着高跟鞋抱怨。他喉咙发紧,饭卡余额提示音刺破耳膜:“215元”——这个数字像根生锈的钉子,从父亲卖血的账本里穿透十年光阴,扎进他胃里。

教师公寓305室的门把手锃亮如镰刀。路青盯着那个光洁的金属球,汗湿的手掌在裤缝蹭了三次。他见过晒场仓库的铜锁,见过村支书家的铁挂锁,却不知锁芯能藏在浑圆的金属球里。门内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他数到第七下时,终于抬手——

“咔嗒”。

门纹丝不动。

冷汗顺着脊椎爬上来,路青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的跳动。逆时针转不动,顺时针也卡死,金属球在他掌心打滑,像条抓不住的泥鳅。走廊尽头电梯“叮”地响了一声,他猛地缩回手,怀里的五斤新麦险些撒落。这是母亲特意挑的旱地麦,说城里人就稀罕这口筋道。

“小路?”门突然开了道缝,刘教授灰白的发丝溢出来,“站门口孵蛋呢?”路青盯着她腕间的表链,那抹幽蓝反光让他想起晒场雨后水洼里的柴油油花。

谈话进行到暮色染蓝窗纱时,路青打翻了茶盏。碧螺春在玻璃茶几上漫漶成黄淮平原的地图,他盯着那片水渍,恍惚看见自家被暴雨冲垮的田垄。“农业产业化需要知识反哺...”刘教授的声音忽远忽近,化作晒场上空盘旋的麻鹰尖啸。

真正的灾难发生在告辞时。路青握住那个银色球体,触感比他摸过的任何麦穗都光滑。顺时针转不动,逆时针也卡死,警报声在空荡的走廊炸响。他听见书房里传来纸张摩擦声,食指关节因用力发白——去年帮父亲修拖拉机时,他分明能徒手拆开发电机活塞。

“瞧我这记性!”刘教授突然出现,胳膊自然地从他腋下穿过,仿佛要调整书包背带。檀香味混着油墨味钻进鼻腔,她的手覆上来:“得往下按着转。”金属球呻吟着屈服时,路青想起父亲咳喘的夜,痰盂撞击地面的声响也是这般沉闷。

楼梯间的声控灯次第熄灭。路青在黑暗里数台阶裂缝,怀里的《农业经济学》扉页沾着茶渍。裤兜里硬物硌疼大腿——那是他趁人不注意藏起的球形锁塑料壳,“防儿童误开”的英文标识缺了字母,像被虫蛀的麦穗。

深夜的消防栓玻璃前,路青机械地重复开锁动作。金属门把倒影里总晃着那块腕表的蓝光,当他终于能在三秒内无声拧开锁时,灰斑鸠突然撞上玻璃。鸟喙在窗台留下两粒麦壳,正是他老家旱地特有的红皮麦。

平安夜的暴雨和七年前如出一辙。路青缩在便利店收银台后,看自动门开合时漏进的冷风掀起促销海报。手机震动惊醒了他,周晓梅的短信像把生锈的镰刀:“虎子在东莞出事了。”货架上方便面的褶皱在雨中扭曲,幻化成父亲抢救的湿麦垛。

他摸出裤兜里的麦穗——今早收到的匿名包裹,东莞邮戳盖得模糊不清。麦芒上的暗红铁锈在霓虹灯下泛着冷光,不知是晒场的血,还是电子厂的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