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麦芒刺青(1998)

晨曦微露，薄雾如轻纱般缠绵未去，路青的布鞋不经意间已浸润了晶莹的露水。他静默地蹲在晒场的东南一隅，手中那把豁了口的镰刀，在湿润的泥地上缓缓勾勒出第十五道浅浅的痕迹——那是他儿时玩伴柱子，一个因故辍学而踏上异乡路途的日子标记。

随着日光的悄然攀升，它温柔地攀上了晒场西侧那堵斑驳的砖墙。墙上，一条褪色的标语“少生孩子多种树”在岁月的侵蚀下，大半已被缠绕的藤蔓所吞噬，只余下零星的字句，在绿意中顽强地诉说着往昔。而那藤蔓之下，隐约可见更为古老的字迹，斑驳中透着时光的深邃——“农业学大寨”，这几个字仿佛是历史的低语，静静讲述着这片土地上的变迁与坚守。

在那斑驳教室的后墙，第三十二道细微裂缝仿佛时间的低语，悄然藏匿着一幕生命的凋零——一只壁虎的断尾，正默默经历着腐烂的轮回。路青手中的钢笔，尖端轻轻颤抖，悬停在作文本《我的理想》上空，宛如犹豫不决的星辰。不经意间，一滴墨水挣脱束缚，坠落而下，缓缓洇开，侵扰了王小虎精心勾勒在页脚的那辆简陋却充满梦想的拖拉机轮廓。

就在这时，前排的周晓梅猛然转身，她那双雪白的回力鞋尖不经意间轻触路青的桌腿，带起一阵细微却足以打破沉思的回响。“嘿，你是不是梦想着成为一名赤脚医生？”她的话语中带着几分好奇与挑战，手中那本《临床医学入门》轻轻摇晃，那是村支书从县卫生局辗转得来的“宝藏”

晒场上，阳光洒落，父亲的身影在斑驳的光影中忙碌，他正用粗糙而坚韧的麻绳，一圈又一圈地捆扎着饱满的麦垛。路青坐在教室里，目光穿过窗户上那道细小的裂缝，默默数着父亲那娴熟而有力的动作：先是高高扬起木杈，将散落的麦穗轻轻聚拢成堆，随后双脚沉稳地踩实，每一捆麦垛，他都会细心地打上三道结实的“腰子”。回想起去年，教室里还洋溢着孩子们纯真的欢笑。王小虎曾在课桌下，用灵巧的双手，将细长的麦秸编织成一个个精巧的蝈蝈笼，那份童真与乐趣，仿佛还在空气中轻轻回荡。然而，如今他的座位上，已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诉说着时光的流转与变迁。昨日，建筑队那位嗓门洪亮的包工头捎来了口信，说虎子已去了省道工地上，整日与水泥为伴，用汗水换来了每天八块五的收入，他迈向成人世界的第一步。

"大学生要上天安门修火箭？"王小虎的手肘撞过来，沾着麦芒的袖口刮破稿纸。路青盯着裂缝里新结的蛛网，想起上周自然课学的毛细现象——粉笔灰正顺着墙缝往上爬，像父亲脚踝被麦茬划破的血痕。

周晓梅突然站起，马尾辫扫过路青发烫的耳尖："王老师，路青又往窗外看！"她举报时总带着莫名的兴奋，白球鞋在砖地上碾出咯吱响。班主任老王敲着讲台裂缝："路大才子，把你那科学家理想念给大伙听听！"

教室哄笑声中，路青瞥见父亲出现在校门口。男人草帽沿的麦秸秆朝东南方倒伏，那是晒场的方向。六月骄阳把他佝偻的脊背晒成酱紫色，补丁摞补丁的汗衫后背晕开盐渍，拼出模糊的"尿素"字样——这是去年粮站淘汰的化肥袋。

"虎子他爹给包了建筑队的活。"父亲把扁担换了个肩，杨树叶子沙沙翻着银白的背面。路青数着田埂上的脚印，去年这时节放学队伍还浩浩荡荡十五人，穿过芦苇荡时能惊起整群白鹭。如今只剩周晓梅的白回力在暮色里时隐时现，鞋帮洁净如新——她当支书的爹总能搞到化肥指标，不必像旁人般蹚着臭水沟抄近路。

晒场上的麦垛渐次隆起，像座座金色坟茔。父亲后腰处的补丁被汗浸透，露出底下暗红的刀疤——去年这道疤换来三百块钱，让路青的择校费没沾高利贷。路青记得那是个霜冻的清晨，父亲跟着血头钻进县医院后巷的面包车，回来时脸色惨白如晒场上的石灰线。

暴雨是在麦垛堆到第七层时砸下来的。路青冲到晒场时，油布在狂风里鼓成孕妇的肚皮。父亲壁虎般贴在麦垛上，麻绳勒进肩胛骨的声音混着炸雷轰鸣。"狗日的龙王爷！"男人的咒骂被风雨撕碎，后腰刀疤在闪电下渗出血珠。路青想起卫生所墙上的人体解剖图，原来父亲的脊椎早已弯成问号。

"接住！"父亲突然抛来半穗麦子。路青慌忙伸手，麦芒刺入掌心的剧痛让他想起上周接种乙肝疫苗的针头。那穗沾着血珠的麦子在雨帘中划出暗红的抛物线，最终落进周晓梅匆忙递来的油布里——她总揣着印有抗洪纪念邮票的信封，说是要给北京的大官寄举报信。

后半夜，路青蹲在晒场东南角埋玻璃罐。十五颗鹅卵石沉在罐底，是辍学伙伴们从涡河滩捡的纪念物。王小虎那颗最圆润的石子上，歪歪扭扭刻着"天安门"，是用建筑队的钢钉划的。收音机里《亚洲雄风》的旋律刺破雨声，周晓梅家二楼的灯光忽明忽暗，窗台上晾晒的白球鞋在闪电中亮得刺眼。

父亲蜷在灶台边数卖粮钱时，路青翻开那本用化肥袋包着的《辞海》。泛黄扉页粘着半片麦壳，边缘锯齿状的裂痕像极了教室后墙的裂缝。账本上歪扭的算式末尾，"=215元"被雨渍晕染开来，在煤油灯下宛如一只振翅欲飞的灰斑鸠。

晒场边缘的警示牌在晨光中愈发鲜艳，"严禁烟火"四个字正对着低矮的屋檐。炊烟却已袅袅升起，混着焚烧麦秸的焦糊味，将1998年的夏天烙进少年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