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癌

第二天中午,在铁西广场附近的群乐饭店吃过午饭后,我就踏上了返京的高铁。胳膊的伤让我在年假之外不得不多请很多天的病假,已经耽误了太多工作,再不回去上班,怕是老板都要飞来老家按着我的头继续催项目进度了。

返京后,日子渐渐回到了正轨,我每天在地铁五号线里挤得死去活来,打工、吃饭、睡觉,枯燥和繁忙再一次成为了常态,好像回家休假的这段日子仅仅是南柯一梦,是一个北漂打工人站在疲惫尽头给自己钩织的一场幻象而已。

有时候我真想回到那个海滨小城,像老王头一样上班、遛弯、钓鱼、打麻将,可多年来东北孩子们的困境好像都如出一辙:外地待不习惯,家乡赚不到钱,不得不整日被夹在理想与现实的缝隙里喘息挣扎,硬生生地把他乡住成了故乡。

可日子与生活都得继续,离家多年,我已经学不会放弃自己这么多年走过的那些路了。

返京一周后,出现了一个小插曲,老王头突然打来电话,这次他没有任何废话反而是略显焦急地问我:“你有没有办法弄到协和医院的号?”

老家话,“弄到号”就是门诊挂号,而且最好是主任医师的号。

众所周知北京的协和医院号称整天和死神对着干,阎王让你三更死,协和让阎王等到五更,所以哪怕远在老家的老王头都知道,北京的协和医院治疗效果好,生了大病就要找好医院。

但电话里他的语气实在是很反常,我从没见过他这么着急,肝儿不由得一颤,紧跟着立马先问:“什么情况?你的糖尿病吗?还是爷爷奶奶身体出问题了?”

“没有,不是你妈她们,是我一哥们。”老王头明显有些不耐烦,暴躁地追问道:“你就说你能不能弄到号吧!”

“能行,肯定能行。”听见与自家无关,我松了口气,“爸你先告诉我一些基础信息呗?比如性别,年龄,病情还有病史什么的,我北京的朋友多,多问问肯定能想到办法。”

有人的地方就肯定有办法,包括但不限于托关系找大夫、找黄牛等等,最不济也有我一北京好朋友的一句话:“实在不行你就拿我医保卡挂号去,出了事儿我担着!”

用另一个朋友的话讲,要没有过命的交情绝说不出这句话来。

心里有底,我自然敢说,而听完了我的话,老王头却突然沉默了一下,紧跟着丢下一句“行我知道了,我再想想。”就挂断了电话。

虽然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可挂断电话后我也没多想。老王头性格底色里有一层仗义,关系维持十几二十年的哥们也有好几个,小时候也经常带着我和他们几家聚会,饭吃多了我们几个小辈们都交上朋友了,所以这通电话里他的着急我能理解,可虽然我在北京,最终却也可能用不到我呢?

毕竟几个办法之一的找黄牛,一个好的专家号就要几千块,不是笔小数目。

心里这么想着,但我也提前找朋友问好了行情和办法,然后就静静等着,以备不时之需。可之后两周老王头都没动静,也没再就着这件事找我,我也就渐渐地把事情从心头挪开,恢复到了正常生活工作中去。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秋风扫落叶,临近了国庆,又要放长假了。这天下班刚到家,奶奶却突然打来电话,没头没尾的一句“没事儿多关心一下你妈她最近身体不好”就让我直接摸不着头脑。再问,老太太却遮遮掩掩的什么都含糊着不说清楚,匆匆两句就挂断了电话,可我的心却立马提了起来。

这几年我一直保持着每周一次的频率与爷爷奶奶打电话,汇报工作、汇报生活,因为频率稳定,就很少有她们主动打来的情况。可今天明显反常,再加上电话里奶奶满嘴含糊的意思,由不得我绞尽脑汁地开始琢磨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琢磨,就想起来老王头给我打电话问医院挂号的事儿。

一联想,遥远的相关性被联系起来,我心脏不由得一紧。

该不会是管女士生病了吧?

到底是病得多严重,让老王头当时着急成那样?

我脑子瞬间一空,什么也不想了,订票、请假、收拾东西,十分钟解决所有战斗,拎起行李箱就向着门外冲,可身体刚撞进走廊就立即傻了眼。

管女士竟然站在我公寓这层的走廊里,正抓着手机仔仔细细找我的门牌号呢。

四目相对,我尬住了,她也尴尬,脸上勉强挤出个笑来,走上前来说道:“妈来北京看看你……你这公寓的房子也太像了,我半天都没找着……”

是啊,可不难找呢吗?三十年前工厂宿舍改建的公寓,立体起重机现在还摆在社区广场里呢,全是铁锈。这个社区一共六栋楼,除了外立面看着有点不一样,只要进了楼层,一排排门型号没有半分不同,白门黑牌,一模一样。

甚至有人说,像灵堂。

缓过神来之后我赶紧把管女士迎进房间,伸手去拿行李箱的时候一低头却看到,管女士穿着的裤子虽然很薄,可大腿根部却透出一层圆圈的形状来,十分奇怪。

放好行李箱,我刚想问问怎么回事,一扭头却只看见一张心疼的脸。

“孩子,你在北京……就这啊?”

那声音说不出的复杂,多的是心疼,少部分带着嫌弃。

其实由不得管女士不嫌弃,这公寓就是我为上班方便租的,一扭身也不过二十多平方米的空间,还被我那张一米多长的办公桌占掉了大片地方,其他位置再塞一塞洗衣机、洗漱台、洗手间和床,最后勉强塞进一个床头柜和一张沙发,剩下的狭窄空间连朋友聚会都不够。再加上因为房租足够便宜带来的便宜家具和大粉色墙壁,也让我没了收拾的心情,能保持干净就不错了。

可我知道这些在管女士的认知里,和狗窝没什么差别。

我很尴尬,不自主地摆弄起了头发,“这不是便宜嘛,房租三千,没有物业费,虽然商水商电可我用的不多,走路十分钟就到公司,附近外卖也多……”

还没等我说完,管女士突然抬起头盯着我,认真地说道:“妈来北京陪你住吧,你上班,妈也出去找个活儿干,还能照顾你,还能帮你省钱,怎么样?”

那语气里,带着恳切,真诚,乃至于恳求。

可这话实在是太突兀,我不由得愣住了,缓了一下才磕磕巴巴地开口道:“这……没必要吧?完全没必要啊!再说了这床也睡不下两个人……”

“妈给你租房子!”管女士大手一挥,豪气云天,“租两居室,妈睡次卧你住主卧。我刚才来的时候都看了,地铁口附近不少校区都有房子租,好像离你公司也不远吧?妈也出去找个活儿干,做做保洁什么的,北京房租再贵,一个月工资也能挣出来吧?还有……”

絮叨其实是管女士的传统艺能,一开始就很难停下,而必须完整接受信息量的我此时已经被她的话把脑袋里想的事儿彻底岔了出去,已经忘了自己刚刚买过高铁票,更没想起来二十分钟前奶奶那通电话里说过的话,只顾着应付亲妈的关心。

可惜管女士的倔劲儿轻易不出手,凡出手就必定不回头,我找前因补后果,分析利弊也费尽口舌,可她就是拧巴着说自己退休了在家里也没事儿干,不如来北京照顾我能让我过得好一点,自己也能借机赚点钱。

就好像来北京这件事已经成了她后半生的追求,赚不到北京这份儿钱就决不罢休。

没错,在北京能赚到的钱确实比较多,哪怕做保洁一小时也能到手个六七十块,可加上生活成本之后再和老家比一比,性价比就完全没有了。要是真听管女士的话,租个两居室,她在北京累死累活做保洁一个月赚的钱恐怕都要贴进那一个月至少六千的两居室房租里,何必呢?

管女士辛苦了半辈子刚退休没多久,好不容易能过上轻松的日子,我怎么可能再接受她的贴补?

可事实证明,光动嘴劝,对我妈是完全无效的。我们之间很快就进入到了战略相持阶段,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不愿意多让一步,局面就这么僵住了,直到老王头一通电话打过来,才破了局。

“你能联系上你妈不?”电话接通,老王头焦急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她上午说出门溜达,现在都吃晚饭了还没回来!”

看着身边坐在沙发上的管女士,我白眼一番:可不是吗,人都到北京了。

随手打开免提,我刚想让管女士自己和老王头说,电话里就又传出声来:“她手术完还没好利索就一天天瞎跑,你赶紧给她打个电话问问怎么回事……”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也不是没听清,只是觉得一道惊雷炸在头顶,大脑再次一片空白,手机里的声音也越来越远,只听见管女士说了句“你和孩子说这些干嘛”就直接躲过手机到一边接电话去了。

那天我沉默了很久,中间情绪波动不止,缓了好几次才听完管女士的解释。

命运这个贼老天,好像也和管女士开了个玩笑。

全运会预选赛时,她就察觉身体异常,回家后一经检查就确诊了:子宫内膜癌早期,能根治,问题不大。

管女士说这是医生亲口说的,可我只信一半。

确诊、住院、手术,一共用了一周多的时间。为防止癌细胞扩散,医生不但切除了管女士的子宫,还连带着切掉了她大腿根部的淋巴组织,腿上缠着的绷带就是起协助恢复的作用。手术后管女士修养了一个多月,也想了一个多月,觉得自己想得差不多了,又觉着身体好了不少,就买了张高铁票谁也没告诉便跑来北京看我。毕竟细细说来,是医生那一句句“别运动了”、“不能运动影响身体”让她憋闷了好久,如今有了宣泄的口子与契机,自然要死死抓住绝不放过。

事后奶奶跟我说,你妈这事儿办得太吓人了,想给你姥姥姥爷上香就去呗,也不跟家里说一声,把我跟你爸都弄得提心吊胆的。

可我知道,母亲的莽撞,其实不是没有道理的。

生命的复杂性在于,很多事情只要没有经历过,就很难在意,更难有准确的认知,而认知的产生往往需要一个相对难忘的前提。

一场大病成了管女士的前提,住院不过十几天,她却提升了对生命的感悟,认知层次更深的同时,一想到我那相比她前半生混乱得多也忙乱得多的生活节奏,心里就生了担心。再想到自己的孩子孤身北漂,许是吃不饱穿不暖还每天都辛苦劳累吧?一担心,就动了念,就买了票,就直接来了。

后来她告诉我,以前自己觉得,孩子定期报平安就好,却忽略了这种事是可以撒谎的,而报喜不报忧其实不难操作,自己年轻时候也没少干。

从这个心理状态出发,管女士和我拧上了劲儿,如何都要留在北京和我一起住,照顾我的生活,哪怕我费尽了口舌也劝说不动,无可奈何之下只能让她先住下来,也算是给自己一点时间去攻克那坚固的堡垒。

那晚,时隔多年再次与母亲睡在同一张不大的床上,空间很小,很挤,很窄,翻个身都困难,可一股温暖的情绪却涌上心头,熟悉又陌生。

那个深夜,我这位于北京郊区,月租三千的小破房子,竟再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睡醒后我想了很多,突然发现自己工作后虽然给家里买了很多东西,却已经很多年没有和父母好好相处过了。社区安排的清晨通勤班车开动时,我看着在灶台前忙忙碌碌却苦于冰箱里没甚东西导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管女士,突然察觉多年前就是她在陪着我长大,而如今依旧。

我也该陪陪她。

于是直接给老板打去电话,一顿求爷爷告奶奶终于搞定了假期,我决定趁着连假带管女士在北京多转转多玩玩,散心的同时也算是给自己一个缓冲期,用以说服她别再想着留在北京陪我住这件事。

但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整整十天时间里,我带着管女士到处走,吃了烤鸭京菜涮羊肉,逛了国博军博五道营,到雍和宫红螺寺烧香,还跑去香山上转了一圈。可就是这么从东到西再到北的折腾了大半个北京城,我却发现作为年轻人的自己体力竟不如刚刚大病初愈的管女士,而更重要的是,她意志之坚定超乎我的想象。

那坚固的阀门非但没有任何松动,甚至更紧了。

更让人难以想象的是,精力旺盛的管女士甚至利用每天早晚两次遛弯的机会,仔细打听且对比了附近小区的房价和租房中介的优劣,仅仅六天后就开始拿着自己做好的攻略要拉着我去看房了,说什么趁着国庆订房子搬家也方便之类的……

让人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