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祸福相依的入围

管女士开始比赛的第一天,老王头就坐高铁赶着回了家,他不想出意外,不想管女士让他办什么事儿的时候自己不在家,怕出漏洞。

可实际上,他的关心是多余的。管女士的比赛很顺利,一路披荆斩棘却又起起伏伏意外频出,比赛不过短短四天的日子而已,可这四天里管女士又累又忙,根本没工夫搭理他,甚至连管我都没时间。

来之前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觉得经过了管女士那十分严苛的训练,小队伍拿个靠前的名次是很轻松的事情,可赛程一出来所有人就觉得被打了脸:从小组赛到淘汰赛,要想拿冠军就必须一天两场四天打满八场,连轴转全部熬下来才行。可参赛的队员们最年轻的也有四十岁,这八场打完岂不是要把人熬废了?

毕竟是气排球比赛,拥有参赛资格的人其实都不年轻了。

小组赛阶段,因为轻敌,排球队就险些没能出线,而到了淘汰赛阶段的第一场比赛,等到管女士和球友们好不容易调整好心态严阵以待的时候,对手的首发阵容却是结结实实地给她们上了一课。

对方参赛队员里,有两个管女士很熟悉的人,不过不是老同学、老同事或联系方式的那种熟悉,而是曾经经常在电视里见到的那种熟悉。

对手球队里的主攻手与二传,是曾经的国家队队员,代表国家征战过奥运会的那种。

彼时我坐在观众席里,一股绝望的心情瞬间弥漫心头。这怎么打?管女士曾经是国家二级运动员没错,可对方场上却有着两位曾经的运动健将级运动员,这种近乎于降维打击的阵容无异于乌云盖顶,碾压而来。

管女士曾经是国家二级运动员没错,可她身高不到一米七,对手的两位主力身高全部超过了一米八,那种身高在女子排球赛场上带来的压力,简直让人窒息。那二位虽不及传奇主攻手朱婷拥有近两米身高般定海神针一样的压迫感,可那么高的个子仅仅站在那里,却也几乎形成了一股碾压般的态势,让人心底生不出分毫希望来。

在排球运动领域,身高能带来的优势极大,无论进攻还是防守,都有着巨大的发挥空间。

我观众,是看比赛的旁观者,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我依旧不知道这场比赛到底应该怎么打下去。

场中休息区,队伍里的球友们也传来一阵骚动,可不知道管女士到底说了些什么,竟极快地安抚住了大家的情绪,比赛就这么看似波澜不惊地开始了。

哨声响起,压力接踵而来。

对面主攻手的强悍与女子木兰分毫不让,无论进攻还是防守都反应极快且灵活,尤其是进攻时扣杀,其力度之强,竟让我方防守队员好几次都接不住球,排球一触就飞,根本没有二传的机会。而身高带来的优势在此时显露无疑,更高的击球点为进攻带来了更多机会,甚至有一次扣杀,那球直接越过了我方防守,直挺挺地砸在了场中空隙里。

势若雷霆,万钧之力,我从没在管女士手中看到过这么快的球。

第一局比赛结束,管女士的队伍险些被零封,差点带走一枚鸭蛋。

中场休息,所有人都很沮丧,我心里着急,却发现根本帮不上忙,赛制规定也禁止家属进入休息区,于是只能坐在观众席上干着急。

而管女士看起来却比我冷静得多,她在经过了最初的慌乱之后迅速稳定下来,中场休息时抓紧部署战术、稳定球友情绪,把能做的一切都做了,只为给大家加油鼓劲,完完整整地打完这一场必须直面绝望深渊的比赛。

事实证明,她的努力是有效的。

第二局,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虽然管女士的队伍依旧落败,却奇迹般打到了赛点,以落后两分的结果输掉了这场比赛。

又一个中场休息,我看到管女士和球友们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光。

进入第三局,我渐渐地看出些许端倪来。

尽管对方有两位健将压阵,可其他队员的水平却参差不齐,似乎没有经历过完整的集训就上了场,在主攻手和二传之外有着不少破绽。显然管女士早就发现了这一点,怼着破绽穷追猛打不停追分,竟在打到赛点之前带队连得三分,硬生生地赢下了这一局!

那一刻,我不由得站起身来,不由自主地为她们欢呼、尖叫!

五局三胜制,如今局面二比一,显然让球友们信心大增。

人呐,都是情感动物,心里有了底,做事就更有力气,也更卖力了,尤其是看到希望的时候,哪怕希望再渺小,可谁不想搏一搏,谁不想赢下这一场?

在对抗型比赛里战胜看似无法逾越的高山,是所有运动员的追求,也是她们永恒的欲望与动力。

可对手显然并不是好相与的,第四局比赛里对方两位主力明显上了头、发了劲,一度拉开八分的巨大差距,可问题也紧跟着显现——其他队员渐渐体力不支,有效进攻多可防守失误却更多,最终管女士和球友们竟然以微小的优势赢下了这一盘。

难以想象,在对方有两位运动健将压阵的情况下,管女士与球友们竟连追两盘,硬生生将比赛拖进了决胜局。彼时的她们虽然早已被汗水将衣衫浸透两遍,可双眸里闪烁着的那抹光、那股劲儿,却闪闪发亮。

很快,第五局比赛开始了,对站在场上的每一个人来说这种时刻都不亚于破釜沉舟,技术层面的比拼大家早已底牌尽出,体力与意志的鏖战在如今更加重要,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能破局而出。

压力如万钧般横亘在每个人的心头,已经无限接近最后的时刻,没有人会想要面对打包回家的结局,可我却看到,在管女士与球友们的眼底,一抹兴奋的情绪却愈发浓郁蓬勃,连带着她们的身体也更加亢奋激昂了起来。

在对方又一次叫了暂停后,远远望着场下休息区里几位阿姨亮晶晶的眼眸,再看着不停擦汗却紧锣密鼓安排战术的管女士,一种奇妙的预感在我心底突然生发出来:有机会,能赢!

再上场,比分骤然焦灼起来,双方得分一如青龙与白虎对峙般,一路缠斗着冲过了二十分大关,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赛点!你追我赶依次得分毫不相让,整整九个赛点,她们就像是马拉松比赛里宿敌相持对抗的最后一公里,互相拧着劲儿,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向前,只为了胜出哪怕半个身位。

死死盯着赛场,我神情紧绷紧咬牙关,期冀着奇迹的发生,而奇迹也真的发生了:最后两球,对方自由人防守时连续失误,管女士的队友连得两分,她们赢下了这场比赛!

她们赢的又何止是一场比赛?

她们赢了的是上一刻的自己,是自己心底难以逾越的高山!

全场欢呼声顿时涌起,一浪接一浪,哪怕是那些素未谋面的观众,如今也彻底记住了她们!这一刻我顾不得赛场里那么多规矩,冲过观众席跑到栏杆旁一跃而下,扑进管女士怀里紧紧地与她拥抱在一起,庆祝这个难忘时刻的到来。

一生要强的管女士罕见地哭了,我伸出手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却在四目相对的瞬间不由自主地怔住。

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里,此刻竟有着无比复杂的情绪,好似一把利剑,直直地穿透了我的心。无数记忆裹挟着碎片袭来,我在许多人生回忆的片段里挑挑拣拣,可最终拼凑出的那一小部分,却让自己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我能擦去的仅仅是泪水,却擦不掉她那以遗憾结束的青春……

一时的胜利没有冲昏管女士与球友们的头脑,可难得的胜利却极大地鼓舞了所有人的士气,接下来的几场比赛她们一鼓作气赢了过去,最终成功在辽宁省选拔赛中成功突围,拿到了正赛的资格。

只需要好好休整,静静等待几个月,她们就能组队去参加全国级别的正式比赛了。

那晚的庆功宴我没有参加,毕竟我只是来陪同的家属,一起聚餐不太合适。但独自回到房间后,我立即把好消息告诉了老王头。电话另一边的老王头也很亢奋,嚷嚷着要赶紧买海鲜,等管女士回家后给她做大餐吃。

聚餐没有拖到太晚,管女士回来的时候明显微醺了,有点醉,拖拉着身子先闪进了洗手间,不一会儿出来后直接扑在床上,脑袋埋在枕头里,闷声闷气地道:“帮妈妈贴一下膏药呗?东西在包里。”

我找到膏药走过去,把她的衣服提起来露出药,不由得咬了咬嘴唇,心疼。

管女士的后背上半数都是拔火罐留下的紫痕,腰上贴的三块膏药也被汗水反复浸透后已经皱了,发红且糙的食指好像是与出线名额相匹配的勋章,在我看来却触目惊心。

贴好膏药,我又取来药膏将她手指细细涂满,她一直趴在床上一声不吭,直到我站起身走去丢垃圾的时候,她才轻声说了一句:“去西安的票你先别买了,接下来的比赛妈不想打了,想回家休息。”

住处唯一的垃圾桶在洗手间,我丢垃圾的时候看到里面有张纸,染着红色,像是血迹。

管女士似乎不是在和我商量,而仅仅是通知。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累,那种疲惫好像不只是汗流浃背的后遗症,听起来似乎连心也疲倦了,以至于辛苦拼来的珍贵名额在这一刻都可以轻松放弃。

我关好洗手间的门走出来,想着先赶紧活络一下房间里略显沉闷的气氛,于是捧出笑脸的同时不由得嘴贱了一句:“扛着亲戚打比赛这么累吗?一口气把瘾过完了,以后都不想打球了?”

床上,管女士的头动了动,却没说话。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扯了个椅子做好,尝试给她按摩腰部,缓解疲惫的肌肉。虽然自己的手法很拙劣,可似乎还算有效,轻轻的呻吟声从管女士口中传出,让我心底也稍微松了口气。

其实,说是作为家属来陪同比赛,可实际上从训练开始到比赛结束,我能做的也不过是帮忙跑跑腿再加油呐喊吆喝几声罢了,现在能给管女士做按摩,让我觉得自己还算有点用,这一趟沈城也算是没白来。

本来我还想再劝劝管女士继续参加之后的比赛,毕竟这正赛名额是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更是她和球友们一分分赢来的,要是就这么放弃了岂不是太过可惜?可手放在她腰上的瞬间,我却沉默了。连续数天高强度比赛导致的肌肉僵硬持续到现在,哪怕在颁奖典礼结束的五小时后依旧如此,更何况其中夹杂着的一个又一个结节,好像是把她腰间的肌肉都粘连在了一起一样,旁人仅仅是伸手去摸,就足以联想到那份痛苦。

接下来的比赛肯定强度更高,难道我要劝她再承受一次这种痛苦吗?

“真舒服啊……”管女士闭着眼,很享受地悠悠开口道:“妈妈奖励你一下吧,你之前不是说铁西广场的群乐饭店很好吃吗?明天妈妈请你好好吃一顿,然后你再去赶高铁好不好?”

“好啊。”我笑着答应了下来,关于是否继续比赛,再也没提一句。

这是管女士自己的决定,她是我妈,我必须尊重我妈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