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晨曦还未完全驱散夜的阴霾,郭春霞便鬼鬼祟祟地溜进方月梅家。她眼神如鼠般滴溜溜乱转,搜寻着每一个角落,最终在厨房瞧见了正在吃早饭的方月梅。她猫着腰,凑近方月梅,压低声音,透着一股紧张兮兮的劲儿问道:“月梅啊,在吃早饭呢。”
方月梅正吃得投入,冷不丁被郭春霞这一嗓子吓了一跳,手里的筷子差点掉在地上。她本能地拍了拍胸口,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哎哟!你干嘛!吓死我了!”
“嘿嘿,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郭春霞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咽了口唾沫,像是要把内心的紧张咽下去,继续低声说道,“月梅啊,问你件事,老周家隔壁那寡妇张美丽,最近是不是老窝在家里不出门呀?你有没有瞧见我们家金生往那寡妇家跑?”
方月梅刚被郭春霞吓得一哆嗦,心里本就窝着一团火,听到这话脸色愈加难看了。目光如冷箭般射向郭春霞,语气里满是厌烦:“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张美丽是死是活,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她爱在哪在哪,我可没那闲功夫去操这份心!”方月梅的声音拔高了几个调,“还有你家金生,他是你男人,他去哪儿了我怎么知道?少拿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儿来烦我,我忙着呢!”
方月梅与张美丽之间住得倒是近,中间就隔着一户人家,可这距离却像是天涯海角。平日里,两人就算在村里的小道上迎面碰上,也跟陌生人似的,连个正眼都懒得给对方。方月梅每次瞧见张美丽的身影,那股子厌恶的情绪便不受控制地往上涌。
她俩之间的往来,近乎于无。那这仇又究竟是怎么结下的呢?或许是某次鸡毛蒜皮的小事,或许是日积月累的看不惯,又或许是那深埋在岁月深处的,老一辈的偏心。总之,在方月梅心里,张美丽就像个怎么也赶不走的刺,扎在那儿,时不时就疼一下。
所以,对于张美丽和金生之间的事儿,方月梅确实是毫不知情。哪怕偶尔听到一些闲言碎语,也不过是从同村人七嘴八舌的闲聊中获取的只言片语罢了。
这清晨的宁静被郭春霞突如其来的询问搅得支离破碎,方月梅的心情也被一层阴霾笼罩。她紧抿着嘴唇,眉头微微皱起,显然对郭春霞的突然到访以及这敏感的话题厌恶至极。
为了尽快摆脱这份烦躁,方月梅也顾不上慢慢吃了。她把剩下的半碗粥一股脑儿倒进嘴里,差点被噎着。放下碗,她也不收拾,就冲进里屋,换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清洁工制服。她用力地扯着衣服,像是在和谁发脾气。接着,她又一把抓起遮阳帽,往头上一扣,拿起靠在墙边的扫帚和簸箕,便急匆匆地出门去完成她的工作——扫马路。
方月梅活了大半辈子,勤劳节俭得近乎苛刻,一分一毫都算得精细,为了赚钱绞尽脑汁,却又从不会随意花一分冤枉钱,别人更是别想从她那里骗一分钱。
在她的观念里,空调这东西就是十足的奢侈品,那是有钱人用来挥霍享受的玩意儿,和她这样的穷苦人毫无关系。她常常在心里琢磨,自己有本事找到适应季节的法子,根本不需要借助空调这种东西。夏天热了,开风扇;冬天冷了,多穿件衣服就是了。就这样,无论四季如何更迭,寒暑怎样交替,她都能在这尘世中寻得自处之道,绝不肯轻易打开空调。
谁能想到,这一年的夏天,热得简直要把人给生吞了。老天爷像是发了疯,把这世界当成了蒸笼。方月梅家里那台老旧的风扇,拼了命地转,扇叶都快飞起来了,吹出来的风却依旧热烘烘的。
方月梅坐在屋里,汗水不停地从额头、脖颈、后背渗出来,汇聚成一道道小溪,顺着她那被岁月刻满痕迹的皮肤流淌。热得实在难受得厉害,她伸手抓过桌上的水杯,仰起脖子,一杯接一杯,将凉水一股脑儿地灌进喉咙。可即便是这样,那股子闷热却还是如影随形,丝毫没有消散的迹象。
终于,在那个闷热得让人几乎窒息的午后,方月梅实在熬不住了,像是投降般轻轻按下了空调的开关。“滴”的一声,一股凉爽的微风从出风口缓缓吹出,那风如同带着丝丝凉意的绸缎,轻轻拂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瞬间让整个房间清凉了起来。
方月梅感受着空调带来的凉爽,那股凉意仿佛是一把梳子,将她内心的燥热一点点梳理开。可一想到这随之而来的电费,她心里又忍不住一阵心疼。这电费就像一把小针,扎在她的心尖上,让她觉得这凉爽似乎也变得有些不那么心安理得。
有了空调的加持,方月梅今日的午觉睡得格外舒爽。醒来后,她靠在床头,习惯性地拿起手机,试图借着这片刻的清醒,驱散午睡后的慵懒。刚戴上老花镜,微信消息提示便跳入眼帘,主管发来的工资转账静静躺在那里,数额是一千五百元。方月梅盯着这数字,目光凝滞,就像被定住一般,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
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迅速拨通大女儿陈程的视频电话。彼时陈程正忙着哄儿子午睡,好不容易小家伙有了点睡意,却被电话铃声惊得瞬间精神抖擞,满屋子乱跑。陈程没好气地接起视频电话,语气里满是不耐烦:“喂,怎么了?!”
方月梅急切地问:“七月有三十一天,八月有几天?”
陈程眉头一皱,没好气地回道:“也是三十一天。”
方月梅像是陷入了沉思,嘴里喃喃自语道:“这样算下来一天也就四十几块钱,这也太少了。”
陈程满脸疑惑,追问:“什么四十块钱,什么意思?”
方月梅赶忙解释道:“我现在给镇上扫马路,今天发了工资。不过,我算了一下,太少了,不划算,我要找他们说说,大不了不干了。”
刚说完这话,还没等陈程回过神来,方月梅又继续追问,语气里满是质疑:“八月也是三十一天,你没弄错吧?”
陈程只觉母亲实在莫名其妙,没好气地说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有什么好骗你的!”说罢,便直接挂断了电话。
对于方月梅和陈程母女而言,这样的谈话早已稀松平常。陈程突然挂断电话,方月梅倒也不觉得意外。
方月梅迈进六十岁的门槛也已经好些年了,退休的日子也悠悠荡荡地晃过了十多个春秋。靠着早年交的那点社保,每个月也可以领到一些微薄的退休金。这钱虽说能按时到账,可在生活的开销面前,那点钱根本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
在方月梅的认知里,钱就是那能撑起一片天的顶梁柱,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是比自己的丈夫更可靠的存在。于是乎,她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地寻觅着各种赚钱之道。
那天,一个消息像风一样,飘进了她的耳朵里。原来是镇上那条马路,因为工资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打扫。上一个来干的人,才干了没一星期,就撂挑子不干了,现在那活儿正急等着人接手呢。
这消息在旁人听来,就跟耳边风似的,根本没人在意,甚至还有人露出嫌弃的神色。
村里的李桂香,整日游手好闲,听到这消息,撇了撇嘴,尖着嗓子说道:“就那点钱,打发叫花子呢!又脏又累的,我可不去遭那罪。”
“这活儿,干了都让人笑话,虽说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但也不能干这又掉价又不挣钱的事儿。”一旁的王老六,是个爱面子的人,跟着附和道。
“就是,就是,要是被熟人看到我扫马路,那老脸都丢没了。”李桂香的丈夫钱富贵说道。
方月梅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们的一言一语,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暗暗骂道:这帮人可真能装。
村里有名的光棍赵东东打着哈欠,踢踏着一双人字拖,走到人群中。他身上那件灰扑扑的T恤,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散发着一股酸臭味。他往王老六身边一站,王老六下意识的往旁边靠了靠。
听到旁人说起镇上那条马路打扫的活儿,赵东东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就这点钱,还不够我吃顿饭呢。”他一边说着,一边抠着脚趾,脸上是一副嫌弃又轻蔑的神情,“你们说,谁会去干那又脏又累的活啊?我宁可天天在这儿晒太阳,也不去遭那罪。”
方月梅实在忍不住反驳道:“你们一个个都不缺钱,家里都有金山银山。哪像我这个穷人,不找点活儿干,日子怎么过?”
李桂香一听,立马提高了音量:“哟,你爱干就干呗,说我们干嘛,谁不知道你抠搜,为了那点钱什么活都肯干。”
方月梅紧咬着牙,说道:“我这叫节省,不像有些人,整天游手好闲,还笑话别人。”说完,她转身就走,不再理会他们的冷嘲热讽。
在他们眼里,这活儿又脏又累,丢人不说,挣的钱还少,就是个吃力不讨好。可在方月梅看来,这活儿离家近,时间还自由,这简直就是老天爷专门为她量身定制的机会。她连一秒钟都没犹豫,揽下了这无人问津的活儿。
一个月前,她满心欢喜地接下了这扫马路的活,一个月一千五百元。在她的盘算里,三十天平均下来每天五十元,虽不算多,倒也合了她的心意。然而,她却忽略了时间的微妙变化,竟忘了还有三十一天的月份。谁承想,开始工作的第一个月便赶上了三十一天,如今因为这一天的差异,原本五十元一天的工资,竟变成了四十几元。这区区几块钱的落差,着实令她难以接受。
“要不是嫁给这个没出息的陈卫民,我怎么会过得这么苦!”
方月梅与丈夫陈卫民育有两个女儿,大女儿陈程与小女儿陈小平。在这个家里,陈卫民表面上总是端着一家之主的架子,走路说话都带着几分说一不二的劲头,旁人瞧着,就好像家里的大事小事都得经他点头才行。
可两个女儿的心底,却跟明镜似的,真正能拿捏住这个家的命脉,让日子四平八稳过下去的,还得是母亲方月梅。
方月梅生得一副爽利性子,心里头藏不住事儿,但凡有些委屈、不满或是自个儿的盘算,那话匣子一打开,就跟机关枪似的,噼里啪啦,全是犀利言辞,也因此,落下个“嘴巴不饶人”的话把儿,被人背地里嚼舌根。但知根知底的,都晓得她这张厉害嘴皮下,藏着的是一颗滚烫的、全然只为家的心。要不是方月梅的强势,她们这个家还不知道要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呢。
陈卫民是有初中毕业证的文化人。遥想上世纪七十年代,能念完初中的人着实难得,要不是他爹陈顺昌的阻拦,陈卫民原本还有机会可以进高中。
陈卫民爱看报纸,说话也文绉绉的,那些从报纸上学来的新词,旁人听得似懂非懂,却又忍不住暗自佩服。走路时,他脊梁挺得笔直,那眼神里透着股子旁人难及的傲气,仿佛周身都笼罩着知识的光辉。
方月梅呢,斗大的字不识几个。打小就在田间地头摸爬滚打,粗活累活干了一箩筐,手上满是劳作留下的老茧,皮肤被日头晒得黝黑粗糙。这样的她,嫁给了陈卫民,在外人看来,那无疑是攀了高枝。
可唯有方月梅,在每一个与陈卫民朝夕相对的日子里,将他看得透彻。
嫁人前,方月梅就像田野里一朵无名小花,质朴纯粹,周身洋溢着蓬勃生机。她性子直,说话做事从不藏着掖着;她干活勤快,无论寒暑总是最早出现在田间地头。
虽说整日和泥土打交道,手脚被繁重劳作磨得粗糙干裂,可方月梅心里一直藏着个梦,那是对未来婚姻生活美好的期待。她常常坐在田埂上,望着远处发呆,脑海里勾勒着未来丈夫的模样。
直到陈卫民出现,这个被称作“文化人”的男人,一下子击中了方月梅的心。在她眼里,陈卫民浑身透着股和庄稼汉不一样的斯文劲儿,就像从戏文、话本里走出来的,只要嫁给他,往后的日子肯定像戏里唱的那样,满是甜蜜,花好月圆。
然而,自踏入陈家那扇门起,现实宛如一场凛冽的寒风,无情地将她曾有的美好憧憬吹得支离破碎。将她从一个怀揣美好梦想的少女,折磨成了他人眼中泼辣、凶狠的“悍妇”。
生活的重压、丈夫的无能、公婆的冷漠,像一把把锋利的刀,一次次割裂她的心。她不得不收起曾经的温柔与幻想,用坚硬的外壳包裹自己,只为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中生存下去。
方月梅的母亲蒋方氏,一个被命运反复揉搓的女人,从童养媳的身份开始,便踏上了一条满是荆棘的苦难之路。
她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像牲口一样被人使唤,稍有差池便是打骂相加。后来,她又被辗转贩卖,像一件破旧的货物,最终被丢进了方阿福家这个同样破旧的牢笼里。
在这漫长的煎熬中,她尝尽了身为女人的辛酸与屈辱,对命运的残酷早已麻木。所以,当方月梅呱呱坠地时,她咬着牙,对方阿福说出了那句满含无奈与决绝的话:“把这个苦命的女娃掐死吧。”
方阿福却摇了摇头。已经有了两个儿子的他,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女儿,他怎么舍得将她亲手扼杀。就这样,在父亲方阿福的坚持下,方月梅活了下来。她像一颗顽强的种子,在这贫瘠而又充满苦难的土地上,倔强地生根发芽。
蒋方氏和方阿福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桩冰冷的买卖,蒋方氏永远是那个被碾压在最底层的弱者。方阿福脾气火爆,稍有不顺心,他的拳头、巴掌就会如雨点般落在蒋方氏身上。蒋方氏没有娘家,挨了打,委屈也只能往肚子里咽。有时,被打得狠了,她就趁着夜色,一头扎进那漆黑的山里。山林里,虫鸣阵阵,夜风吹过,带来丝丝寒意,可她却顾不上这些。她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躲在山林的角落里,独自舔舐着伤口。她在山里一躲就是好几天,饿了就吃些野果,渴了就喝几口山泉水。方阿福起初还会骂骂咧咧地去找她,后来也懒得找了,反正她总会回来,带着满身的疲惫和沉默。他们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像一场没有尽头的拉锯战,谁也赢不了,谁也逃不掉。
在这段看似被诅咒的婚姻里,蒋方氏意外地寻得了一丝慰藉。方阿福那暴躁的脾气让人胆寒,可在这令人窒息的生活夹缝里,却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他挣来的每一分辛苦钱,从不藏着掖着,悉数交到蒋方氏手中,任由她掌管。也正因如此,家中的大小事务,从柴米油盐的琐碎,到人情往来的操持,皆由蒋方氏说了算。这份在经济和家庭事务上的自主权,虽无法抹去她过往遭受的伤痛,却如同一根脆弱却坚韧的丝线,将她与这看似绝望的婚姻,又紧紧地维系在了一起。于蒋方氏而言,宛如久旱后的甘霖,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乡间那条蜿蜒的小路,每日到了放学时辰,就成了孩子们的撒欢地。同村的小鬼们,穿着打补丁的衣服,背着书包,嬉笑打闹着,你追我赶地往家跑。方月梅只要瞧见这场景,眼里满是羡慕。学生们一路分享学堂里的趣事,争论谁的功课好,叽叽喳喳的,活像一群欢快的小雀儿。方月梅站在路边,手里还攥着打猪草的镰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方月梅的两个哥哥,都曾在学堂里沾染过墨香,大哥更是争气,成绩拔尖,在初中的校园里待过半年。只可惜,家中穷得叮当响,那四壁徒然的贫寒,硬生生斩断了他的求学路。眼瞧着,就连最小的弟弟也到了该上学的年纪,方月梅心底渴望读书的火苗,烧得愈发炽热。
她站在昏暗的堂屋,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手心满是汗水,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气,走到父亲跟前,怯懦懦地请求父亲供她去上学。然而,方阿福听闻此言,只是冷漠地丢下一句:“一个女孩子读什么书!”在他心底,虽说珍视这个女儿如同掌心里的明珠,可那落后封建的思想,让他固执地认定,女孩子家,长大嫁人便是宿命,读书识字纯属多余,何必白费那钱粮。
方月梅哪肯就这么放弃,她一次又一次,在父亲面前倾诉着自己的渴望。方阿福望着女儿那楚楚可怜却又坚毅无比的模样,心中那座封建的冰山,终究还是缓缓融化了一角。最终点头同意了她去上学的请求。
对求学满怀热忱的方月梅,很快就发现,读书这条路,远比她想象中要崎岖得多。比起需要绞尽脑汁的读书识字,她自幼在田间劳作,练就的那一股子蛮力,在此时反倒有些使不上劲。课堂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复杂难解的算术,常常让她晕头转向。
在磕磕绊绊、勉勉强强上了三年学后,方月梅终是主动选择了退学。这三年的求学时光,虽说短暂得,可对于她而言,却珍贵无比。她学会了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自己的名字,学会了算账,能在集市上与人精明地讨价还价,也认得了一些汉字。这些看似不多的知识,却为她日后的生活打下了基础。
姑娘家一旦长到二十岁,谈婚论嫁的事儿就摆上了台面。二十岁的姑娘,本就是明艳动人、光彩夺目。彼时的方月梅,虽然没有高挑的身姿,但这些年在农村的劳动让她壮硕得健康、自然,丝毫不显得臃肿。望一眼,便能叫人心里踏实。
在乡下,相亲可是青年男女牵起红线、寻得姻缘的惯常路子。方月梅这人,脾气就像那干脆利落的剪刀,一剪子下去,不拖泥带水。她对相亲对象的要求,就像摆在明面上的账本,清清楚楚,实实在在——最好得有一门手艺,能在这世上讨口饭吃。
前几回相亲,方月梅那眼睛就像筛子,一个一个都给筛下去了,没一个能入她的眼。可这次不一样,遇上了陈卫民。
媒人嘴里的陈卫民,有手艺,在那个年代,手艺就是饭碗,端稳了就不愁饿肚子。而且还是个初中生,在村里也算是有点墨水的人了。还没见面呢,光听媒人的形容,方月梅心里头那根弦,“嘣”地一下就被拨动了。
陈卫民已经二十五岁了,搁现在可能不算大,可在当时,那已经是老大不小该成家的年纪了。前几年,他跟着村里的老师傅学了印花的手艺,虽说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营生,但好歹有份稳定的收入,能养活自己。可他的父母偏心得很,陈卫民打小就不被陈顺昌和李大秀待见,他们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股子冷淡,至于这冷淡从何而来,没人说得清。以至于陈卫民这么大岁数了,还打着光棍。陈家老大和老二,在陈顺昌和李大秀的张罗下,早早地都娶上了老婆,他们还不遗余力地给这两个儿子各自造了房。轮到老三陈卫民到了该结婚的年龄时,父母却没有任何要帮忙的意思。
直到陈卫民的小弟陈卫星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村子里的风言风语就像风里的沙子,吹得人睁不开眼。为了堵住村里人的嘴,陈顺昌和李大秀这才不得已地催着陈卫民抓紧去相亲。
可陈顺昌和李大秀也就是嘴上说说,没见他们真的为陈卫民的婚事操心。陈卫民自己心里也清楚,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于是就四处托人给自己找对象。他跟媒人提的要求也简单,人实在就行,有没有文化倒也无所谓。
后来,就遇到了方月梅。方月梅家里条件一般,比不上陈卫民家,也没什么文化,可媒人说那姑娘胜在实在,干活儿也勤快,是个能过日子的。
于是,在媒人和两家父母的撮合下,陈卫民踏上了前往方月梅家的路。
陈卫民这人,高高瘦瘦的模样,虽说不上眉清目秀,可五官拼凑在一块儿,也还透着几分端正,只是不知怎的,面上稍显老气。好在媒人那张嘴,跟抹了蜜似的,把他夸上了天,说这年轻人不沾烟酒,平日里也没那些赌钱、闲逛的不良嗜好,规规矩矩得很。再者,他好歹有初中文凭,还攥着一门能糊口养家的手艺,就这条件,在当时的农村,哪家姑娘要是能嫁给他,后半辈子那可就有了依靠。
方月梅呢,虽说干农活是把利落的好手,可心里门儿清,自己没读过什么书,大字不识几个,要是能找个有文化的男人,往后的日子说不定就能过得轻省些。所以,这场相亲,在她心里头,既有些期待,又藏着几分忐忑。
方月梅坐在凳子上,双手慌乱地绞着衣角,眼神飘忽不定,时不时偷瞄一眼坐在对面的陈卫民。陈卫民则低着头,手里捏着一只茶杯,杯里的水早就没了热气。
两人谁都没吭声,这时,媒人咧着嘴,笑着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月梅可是村里出了名的能干姑娘!手脚麻利得很,哪家娶了她,那可是修了八辈子福分呐!”
陈卫民抬起头,瞥了方月梅一眼,嘴角动了动,像是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在心里狠狠纠结了一番,清了清嗓子,终于开了口:“听德胜叔说……你…你干农活挺在行的?”
方月梅像是被人从背后猛地拍了一下,浑身一哆嗦,愣了好一会儿,才机械般地点点头,声音小得跟蚊子叫似的,完全没了平日里风风火火的泼辣劲儿:“地里的活儿都能干,种田、割稻,什么都会。”
然而,陈卫民只是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又低下了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手里那只破旧的茶杯。那茶杯上斑驳的痕迹,就如同此刻他俩之间尴尬的状态——陌生、疏离,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下去。
一时间,屋子又陷入了沉默。
媒人一看这情况,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赶紧又插话:“月梅啊,卫民可是个实打实的文化人,初中毕业,肚子里有墨水,还攥着一门手艺,往后的日子,指定差不了,跟着他,你就享清福喽!”
方月梅抬起头,看了陈卫民一眼,脸微微泛红:“那挺好的。”
这时,方阿福从外头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壶刚烧开的热水。他一边给陈卫民的茶杯添水,一边笑着说:“卫民啊,我们家月梅没念过什么书,可人实在,干活勤快。”
陈卫民微微起身接过茶杯,跟木头人似的点了点头,愣是一个字都没往外蹦。
方阿福瞧他这副模样,又赶忙补充道:“乡下人嘛,过日子图的就是个踏实,不整那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
方月梅听了父亲的话,脸上有些发烫,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意。
媒人见这气氛还是有些僵,赶紧跳出来打圆场:“哎呀,你们年轻人多聊聊,别光听我们在这儿瞎叨叨,往后要是真成了,还得靠你们自己磨合呢。”
陈卫民这才又抬起头,眼睛里带着几分审视,“你……平时喜欢做些什么?”
方月梅又被问得一愣,眼神里满是迷茫,她皱起了眉头,像是要从记忆深处挖出点什么稀罕玩意儿。良久,她苦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喜欢的,就是干活,家里事儿多。除了干活,也就没别的屁事了…”话还没说完,“屁事”俩字像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从她嘴里蹦了出来。方月梅瞬间瞪大了眼睛,满脸惊恐,双手“唰”地一下捂住嘴,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两个冒失的字给塞回去。
陈卫民听到这话,脸上的表情先是一滞,原本微微上扬的嘴角也僵在了半空中。不过,这尴尬的神情只是一闪而过,随后他迅速恢复如常,“爱干活,挺好的。”可要是细细瞧去,就能发现他眼底深处,藏着对这回答的意外,也有那深埋心底、难以言说的嫌弃。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又落到了方月梅那双怎么看都得有三十七码的大脚,心里头忍不住犯起了嘀咕:个子不高,脚倒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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