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自然

亲自然

每年开春,仿佛无意中突然发现土中冒出了稚嫩的青草,树木抽出了小小的绿芽,那时候会有一种多么纯净的喜悦心情。记得小时候,在屋外的泥地里埋几粒黄豆或牵牛花籽,当看到小小的绿芽破土而出时,感觉到的也是这种心情。也许天下生命原是一家,也许我曾经是这么一棵树、一棵草,生命萌芽的欢欣越过漫长的进化系列,又在我的心里复苏了?

唉,人的心,进化的最高产物,世上最复杂的东西,在这小小的绿芽面前,才恢复了片刻的纯净。

人,栖居在大地上,来自泥土,也归于泥土,大地是人的永恒家园。如果有一种装置把人与大地隔绝开来,切断了人的来路和归宿,这样的装置无论多么奢华,算是什么家园呢?

人,栖居在天空下,仰望苍穹,因惊奇而探究宇宙之奥秘,因敬畏而感悟造物之伟大,于是有科学和信仰,此人所以为万物之灵。如果高楼蔽天,俗务缠身,人不再仰望苍穹,这样的人无论多么有钱,算是什么万物之灵呢?

现在,我们与土地的接触愈来愈少了。砖、水泥、钢铁、塑料和各种新型建筑材料把我们包围了起来。我们把自己关在宿舍或办公室的四壁之内。走在街上,我们同样被房屋、商店、建筑物和水泥路面包围着。我们总是活得那样匆忙,顾不上看看天空和土地。我们总是生活在眼前,忘掉了永恒和无限。我们已经不再懂得土地的痛苦和渴望,不再能欣赏土地的悲壮和美丽。

这熟悉的家、街道、城市,这熙熙攘攘的人群,有时候我会突然感到多么陌生,多么不真实。我思念被这一切覆盖着的永恒的土地,思念一切生命的原始的家乡。

精神的健康成长离不开土地和天空,土地贡献了来源和质料,天空则指示了目标和形式。比较起来,土地应该是第一位的。人来自泥土而归于泥土,其实也是土地上的作物。土地是家,天空只是辽远的风景。我甚至相信,古往今来哲人们对天空的沉思,那所谓形而上的关切,也只有在向土地的回归之中,在一种万物一体的亲密感之中,方能获得不言的解决。

孩子天然地亲近自然,亲近自然中的一切生命。孩子自己就是自然,就是自然中的一个生命。

然而,今天的孩子真是可怜。一方面,他们从小远离自然,在他们的生活环境里,自然最多只剩下了一点儿残片。另一方面,他们所处的文化环境也是非自然的,从小被电子游戏、太空动漫、教辅之类的产品包围,天性中的自然也遭到了封杀。

我们正在从内外两个方面割断孩子与自然的联系,剥夺他们的童年。他们迟早会报复我们的!

人类的聪明在于驯服自然,在广袤的自然世界中为自己开辟出一个令自己惬意的人造世界。可是,如果因此而沉溺在这个人造世界里,与广袤的自然世界断了联系,就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自然的疆城无限,终身自拘于狭小人工范围的生活毕竟是可怜的。

长年累月关闭在窄屋里的人,大地和天空都不属于他,不可能具有开阔的视野和丰富的想象力。对于每天夜晚守在电视机前的现代人来说,头上的星空根本不存在,星空曾经给予先哲的伟大启示已经成为失落的遗产。

创造城市,在大地上演绎五彩缤纷的人间故事,证明了人的聪明。可是,倘若人用自己的作品把自己与上帝的作品隔离开来,那就是愚昧;倘若人用自己的作品排挤和毁坏掉上帝的作品,那就是亵渎。

人与人的碰撞只能触发生活的精明,人与自然的交流才能开启生命的智慧。

天生万物,各有其用,这个用不是只对人而言的。用哲学的语言说,万物都有其自身的存在和权利,用科学的语言说,万物构成了地球上自循环的生态系统。然而,在技术方式的统治下,自然万物都失去了自身的丰富性和本源性,缩减成了某种可以满足人的需要的功能,对人而言的一种使用价值,简言之,仅仅被看成了资源和能源。

与技术方式相反,诗意方式就是要摆脱狂妄的人类中心主义和狭窄的功利主义的眼光,用一种既谦虚又开阔的眼光看自然万物。一方面,作为自然大家庭中的普通一员,人以平等的态度尊重万物的存在和权利。另一方面,作为地球上唯一的精神性存在,人又通过与万物和谐相处而领悟存在的奥秘。

在摆脱了认知和被认知、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之后,人不再是主体,物不再是客体,而都成了宇宙大家庭中的平等成员。那时候,一切存在者都回到了存在的本来状态,都在用自己的语言说话。

在观赏者眼中,再美的花也只是花而已。唯有当观赏停止、交流和倾听开始之时,花儿才会对你显灵和倾谈。

看海,必须是独自一人。和别人在一起时,看不见海的真相。那海滩上嬉水的人群,那身边亲密的同伴,都会成为避难所,你的眼光和你的心躲在里面,逃避海的威胁。你必须无处可逃,听凭那莫名的力量把你吞灭,时间消失,空间消失,人类消失,城市和文明消失,你自己也消失,或者和海变成了一体,融入了千古荒凉之中。

瞥见了海的真相的人不再企图谈论海,因为他明白了康德说的道理:用人类理性发明的语词只能谈论现象,不能谈论世界的本质。

赫拉克利特说:“自然喜欢躲藏起来。”这句话至少有两层含义:第一,自然是顽皮的,喜欢和寻找它的人捉迷藏,第二,自然是羞怯的,不喜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所以,一个好的哲人在接近自然的奥秘时应当怀有两种心情:他既像孩子一样怀着游戏的情趣,又像恋人一样怀着神圣的爱情。他知道真理是不易被捉到,更不可被说透的。真理躲藏在人类语言之外的地方,于是他只好说隐喻。

存在的一切奥秘都是用比喻说出来的。对于听得懂的耳朵,大海、星辰、季节、野花、婴儿都在说话,而听不懂的耳朵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我们应向一切虔信的民族学习一个基本信念,就是敬畏自然。我们要记住,人是自然之子,在总体上只能顺应自然,不能征服和支配自然,无论人类创造出怎样伟大的文明,自然永远比人类伟大。我们还要记住,人诚然可以亲近自然、认识自然,但这是有限度的,自然有其不可接近和揭穿的秘密,各个虔信的民族都把这秘密称作神,我们应当尊重这秘密。

一个人的童年,最好是在乡村度过。一切的生命,包括植物、动物、人,归根到底来自土地、生于土地,最后又归于土地。在乡村,那刚来自土地的生命仍能贴近土地,从土地汲取营养。童年是生命蓬勃生长的时期,而乡村为它提供了充满同样蓬勃生长的生命的环境。农村孩子的生命不孤单,他有许多同伴,他与树、草、野兔、家畜、昆虫进行着无声的谈话,他本能地感到自己属于大自然的生命共同体。相比之下,城里孩子的生命就十分孤单,远离了土地和土地上丰富的生命,与大自然的生命共同体断了联系。在一定意义上,城里孩子是没有童年的。

土地是洁净的,它接纳一切自然的污物,包括动物的粪便和尸体,使之重归洁净。真正肮脏的是它不肯接纳的东西-人类的工业废物。

在灯红酒绿的都市里,觅得一粒柳芽、一朵野花、一刻清静,人会由衷地快乐。在杳无人烟的荒野上,发现一星灯火、一缕炊烟、一点人迹,人也会由衷地快乐。自然和文明,人皆需要,二者不可缺一。

在乡村中,时间保持着上帝创造时的形态,它是季节和光阴;在城市里,时间却被抽象成了日历和数字。城市没有季节,它的春天没有融雪和归来的候鸟,秋天没有落叶和收割的庄稼。城里人整年被各种建筑物包围着,对季节变化和岁月交替会有什么敏锐的感觉呢?

现代人只能从一杯新茶中品味春天的田野。

旅游业发展到哪里,就败坏了哪里的自然风景。

我寻找一个僻静的角落,却发现到处都是广告喇叭、商业性娱乐设施和凑热闹的人群。

久住城市,偶尔来到僻静的山谷湖畔,面对连绵起伏的山和浩森无际的水,会感到一种解脱和自由。然而我想,倘若在此定居,

与世隔绝,心境也许就会变化。尽管看到的还是同样的山水景物,聚的灵

所感到的却不是自由,而是限制了。我们

人及其产品把我和自然隔离开来了,这是一种寂寞。千古如斯会误

的自然把我和历史隔离开来了,这是又一种寂寞。前者是生命本身原,

的寂寞,后者是野心的寂寞。那种两相权衡终于承受不了前一种寂寞的人,最后会选择归隐。现代人对两种寂寞都体味甚浅又都急于逃避,旅游业因之兴旺。

游览名胜,我往往记不住地名和典故。我为我的坏记性找到了一条好理由--

我是一个直接面对自然和生命的人。相对于自然,地理不过是细节。相对于生命,历史不过是细节。

我突然想,上帝也有它的互联网,就是大自然。可是,自从人类的互联网兴旺发达,人们就很少去上上帝的互联网了。

大自然是上帝的互联网,上帝一直在通过它向人类传递丰富的信息。我们的祖先,祖先中心智敏锐的人物,是善于接收这些信息的。俄耳甫斯、琐罗亚斯德、释迦牟尼、摩西、耶稣、穆罕默德接收到了信息,人类于是有了宗教。泰勒斯、苏格拉底、柏拉图、老子、孔子接收到了信息,人类于是有了哲学。荷马、莎士比亚、萨迪、李白、苏东坡接收到了信息,人类于是有了文学。

天生万物,人是万物之灵。然而,人的灵魂不是孤立的存在,它只是大自然的灵气的凝聚,它必须和万物保持天然的联系,那凝聚的灵气才不会飘散和枯竭。不在高原上,大海边、森林里住几个月,我们不会懂得什么是神圣。不曾独自一人在空旷处仰望星空,我们会误以为哲学只是晦涩的学术。因为看不见壮丽的山川和辽阔的草原,我们就在富人的散发着铜臭的庭院里寻找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