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场治疗上9.0

一切都是美好的，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这是自从被确诊重度抑郁和焦虑后许栀最常听到的一句话，也是所有人都在劝她的套话。

以往许栀总是不以为然，但今天她很欣慰。女孩还活着，还过上了不一样的人生，那也是她梦寐以求却苦试无果的方向。

她面上显得有些云淡风轻，心里却是百味俱全：“道理都懂，但每一次发病的时候扛过去都很难。唐医生，你应该知道，重度抑郁和焦虑后的躯体化反应不是靠几句鸡汤和给自己喊几遍加油就能生熬过去的。”

“当然，这个世界不存在真正的共情，所有的痛苦只有你自己最清楚，”唐辰实在太清楚这份痛苦，每次为病人做治疗，一次次好转，又一次次复发，此类循环往复让他也曾差点陷入绝境。

“所以这次我才想试试不同的治疗方式，让你同时用旁观者和参与者的视角去体会类似的案例，并且在极度紧张的微恐环境中激发求生欲。因为我知道，重度抑郁到了严重的阶段，会麻痹人的五感，降低思维的活性和躯体的灵敏度。

“不过你大可不用抱着治疗的心态来看待这次经历，就当是帮我完成一份实验报告，不用有任何顾虑和压力。我们不总说经历让人成长，苦难让我们发掘美好，那就先来体会下走出黑暗洞穴的感觉。”

唐辰拉开纱帘，推开落地窗，清新的空气盈润鼻腔，许栀感觉到一束暖阳洒在她鼻尖，再缓缓渗透至全身。她甚至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金桂飘香，耳边萦绕着叽喳作响的鸟鸣，这一切都是平平无奇，却又美好得不像话。

她忽然有些触动：“是啊，有时候只有经历过生死边缘，才能体会活着的美好。”

她很想问那个被她留言中伤的女博主现在怎么样了，因为忽然联想到密室中遇到的队友兔子，隐隐约约总在呢喃一个名字-妮妮，和最后的画面中女人唤小女孩的乳名是一样的。

但她知道唐辰应该不会透露，于是转了话题：“唐医生，刚醒过来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疑问，也有很多想说的，但现在你真让我说了，我倒不知道从哪儿说起了。特别是刚才一下子闻到外面的新鲜空气，感觉到阳光的炙热，突然觉得脑子一片空白。”

唐辰笑弯了眼，这是他期盼已久的实验结果，也是个非常好的开端。

“那就让我来引导你吧，让我们试着复盘这场奇妙的体验，”唐辰顺势将话题转回到自己擅长的领域。

许栀点点头，同样满怀期待。

唐辰开始切入主题：“对于这次的经历，你有没有印象特别深刻的点？我知道你有很多心理学和哲学的基础，所以我们之间的谈话想必会碰撞出不一样的火花。”

“有很多，”许栀脑中跳出无数的画面，人性黑白、生死取舍......但最终还是定格在最后一间密室的对话场景。

最让她震撼的还是那一句：相不相信一个人既有可能是受害者，也有可能是参与者。

所以她必须深究下去：“唐医生，为什么你会想到受害者也可能是参与者这个角度，哈哈抱歉，我采访太多有职业病了。”

唐辰却很喜欢她的直白，大方回答：“我还以为我们会从进入第一关的环境和感受开始，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用专业角度看待这次体验。”

要知道一周前许栀根本还处在拒绝一切和她职业相关的话题。

唐辰继续把话题绕回来：“这个问题我非常乐意分享，但不知道最终你能理解多少，因为也有些玄幻。我的母亲是个虔诚的道教信徒，而我是个无神论者，总听她讲到什么‘天道承负、因果报应’，耳朵都起茧子了。但在最近一次回顾了斯多葛思想后，我突然发现斯多葛主张的理性法则恰好对应了因果论。当时当刻种下的因，在另一个时刻缔结了果，是很多人都有过亲身体会但又无法言说的奇特共鸣。哪怕你不信，只要被论证了，就会融入，会共情，同时也会忌惮。”

许栀若有所思：“我想起来了，这很像《人类简史》里提到的论点，共享虚构是我们人类都会出现的一种共性，哪怕虚构的世界无法被证明，但一起经历过的人还是会产生深刻的共鸣。”

唐辰露出赞赏的神色：“是的，共享虚构其实存在于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就比如在这次密室治疗中虽然含有恐怖元素，但其实全程没有任何危害生命安全的设定，不管是第一关的血水和后续的丢手绢游戏，都只是渲染了紧张的气氛，可处在其中的你们还是会觉得每一关都是生死一线。”

这下许栀彻底明白了自己在醒来后的第一时间感觉到的脱胎换骨，因果循环的理念配合生死一线的求生欲已经深深刻在她脑海里，也不知不觉间淡化了她是个受害者的苦情悲怆感。

“当然我设置这些并不是想真的恐吓大家，抛开一些重度大型创伤的患者需要单一分析，我结合了手头这些年的病人案例后发现，很多患者从走进我的这间诊疗室开始哭诉的病因，和经过多次治疗后得出的病因其实很可能不完全匹配。导致他们复发的大概率是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件，可能是家人，也可能是朋友，当然也有网上的陌生人。

“我发现大家都极度渴望自证的同时又将自己牢牢封锁在受害者的位置，并且执着地沉溺于已经不可能有任何改变的旧故事，拒绝书写新故事，也暂停去听、去看和自己息息相关的任何有效信息。

“我就在想，能不能有一次刺激的治疗方式，类似武侠片里的以毒攻毒，逼迫他们走出这个固有的信息圈层，去看看另一个层面的自己。”

许栀深有体悟：“没错，每个人都是一体多面的，陷进一个执念就会自动忽视自己所拥有的。”

唐辰非常讶异此刻能和患者取得共鸣，愿意向许栀分享更多：“所以我想去尝试挖掘受害者的AB甚至是CD面，既然人性从来不是非黑即白，何不试试接受全部的自己，或许可以利用别的面的自己来挽救当下被困的自己。当然这只是我的美好期许，这个治疗也还在测试阶段。”

聊到这里，许栀更通透了。

她仿佛看到了一只深陷泥潭尚在极力扑腾的小鸟，却固执地不愿去握住一旁不起眼的枝丫。

“我信因果，”她的眼神变得笃定，“谢谢你，唐医生，这次治疗让我震撼，也让我知道了要在因上努力，多播撒善果，永远不要用自己在绝境被迫吞下的果，去作为惩罚别人的因。”

“你的领悟力惊人，你该谢谢你自己，许栀，是你愿意敲碎封锁自己的阻碍，才让这次治疗能对你有帮助，”唐辰实在太惊喜了，“啪”的一声合上记录本。

他觉得暂时没有记录的必要了，和许栀的简短对话中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许栀是一位极其聪明又通透的患者，但聪明反被聪明误，以前的她经由网暴的刺激，反而被这份睿智和通透彻底勒住了脖颈，深陷无法接受软弱的泥潭。但现在她肯说出口，就代表能直面这一切了。

许栀打心底开心，是第一种久违的畅快，笑着笑着却哭了，任凭泪水肆意挥洒，糊了眼睛，湿了衣领，有些狼狈，却酣畅淋漓。

这一刻的泪就像心口的污血，流干净了，伤口也能顺利结痂了。

她哽咽着：“我总想向家人、向整个杂志社、向我的未婚夫证明自己，却没想过早已深陷自证的泥潭，我想这次网暴会把我打垮是我潜意识认为最后能证明自己的角落也被堵死了。我认为没有那片天地，我就毫无价值和意义。”

“我把自己活成了自证的机器，狐狸说得没错，这么看来我真的挺圣母的，嘴里说着要自洽，其实既要又要。我希望家里人不再轻视我，我希望在职场大放异彩，我希望自己无时无刻不是清醒又克制的，可到头来唯独没有好好尊重和爱自己。”

她抽了抽鼻子，站起身，觉得这一刻浑身的血都是沸腾的。

“真正的自洽其实是从放下自洽开始，”唐辰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顺便递上纸巾：“我想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病根，期待下次见面让我们再摘掉些春风吹又生的杂草，你一定会更加焕然一新。”

许栀擦干眼泪，抄起手边的咖啡和外套，转身和唐辰道别：“希望下次复诊会是我的最后一次治疗。”

唐辰起身为她开门，笑容很暖：“非常期待。”

看到她的咖啡，还是忍不住提醒：“少喝点，刚结束治疗，回去该好好休息，多喝热水。”

许栀伸了个懒腰，眼底乌青尚在，但眸底光彩熠熠：“不，我觉得今天思路特别清晰，已经有新稿子的创意设想了，我要立刻计划起来。”

之前她曾多次拒绝爱默生的采访邀约，彼时的她特别排斥在心理治疗中辅佐AI智能化参与。冷冰冰的仪器和数据模块调度下的机械操作，怎么可能比得上人与人之间面对面语言交流中产生的共情艺术。

而这次治疗经历让她开了眼，甚至萌发了想要主动采访这位天问系统创造者的想法。或许她当初对于这位野心家盖棺定论的偏见有些肤浅，是时候去一探究竟。

人有千面，感性越过理性的时刻十有八九，固执走进死胡同的瞬间更是不容规劝，或许未来的心理治疗还真的需要融合AI的理性辅助创作出更合理有趣的治疗方案，前提是在人类可以控制的范围。

唐辰为她高兴的同时也有些无奈：“还是得慢慢来，我们还需要看后续的治疗。”

“明白，”许栀摆摆手，正欲带上门，又退回来，调皮地冲他眨眨眼，一脸好奇，“唐医生，如果你的患者平时真的没有参与者行为，那该怎么办？”

唐辰挑了下眉，胸有成竹：“经过那么多前期的治疗，以及签了上交手机同意书后浏览经许可的私人内容，我还是能找出些蛛丝马迹的，针对不同类型的患者我也可以借助爱默生的天问系统设计不同的治疗场景。”

许栀这下大彻大悟了，对他竖起大拇指，不忘夸赞一下，“不愧是业内第一，那为什么是动物面具？我记得好像有很多心理学相关的测试题有用到动物指代，就是纯好奇，不方便的话可以不回答。”

唐辰不经夸，稍微一两句就红了脸，轻咳了声缓解紧张，只肯透露一点：“这一点确实有为了方便我们研究的意图。”

“应该还有唐医生对每个人性格的精准诠释吧，”许栀眸子一转，了然于心，用猫指代她不就是在暗示她温暖乖巧的外表下孤傲不羁的内心。

“可是你怎么就有信心这个治疗办法会对患者有效呢？难道不会适得其反么？”

唐辰确实没有完全的把握，但胜在一腔孤勇：“我确实没有信心，所以这不先来看了最有希望的一位。”

许栀笑了：“哈哈，商业互吹大可不必，唐医生。最后有一个疑问。”

唐辰十分大方：“请说。”

许栀努力回忆着：“为什么一开始进入梦境我听到一些杂音，好像在说什么2026次茧房实验，还有说到什么样本状态，渲染之类的专业词汇......哦，还有指认凶手成功大家都往下坠的时候，兔子好像突然消失了？这是个bug么？”

这些毫无头绪的疑问一股脑砸过来，唐辰也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报以一个温暖的笑：“可能是系统bug造成的。”

许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谢谢唐医生，下周见。”

“下周见。”